玉溪：蜿蜒在重生路上

玉溪：蜿蜒在重生路上 一 玉溪，是我家乡的一条河，多年以来，我在梦中一次次进入活着的玉溪河。
玉溪河以温和明亮的肢体和柔和的色调感染着我。碧绿的河水，潺湲着欢快的调子，将乡野之民的梦想不断强大、充实。河滩上，金黄的砂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静静地堆积着往事，一层层，一段段，重复，或被水覆盖。青草匝地，惬意的牛随意啃食着，放牧的小孩优哉游哉地玩耍着。高大的麻柳树，伸开强壮的四肢，遮挡着天空，阳光还是不小心撒下铜钱。天空，很蓝，蓝得晶莹，大朵大朵的云，棉花一样洁白，静静地飘过。河里有大大小小自由自在的鱼。我们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一次次不怀好意地向着鱼儿做无畏的努力，徒手摸鱼，抓鱼，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越是失败，越是刺激着我们挖空心思抓捕鱼。不过，我们不会用电，不会用毒药。我们的想法很单纯。我们用钓竿钓鱼，鱼钩上缚着蚯蚓，那泡沫做的浮漂及时暗示着鱼儿的动向。鱼儿有贪婪的嘴，总是争先恐后地啄食我们投下的诱饵。不过，我们并不是精于垂钓的渔人，总是或早或迟地拉起钓竿，鱼儿于是阴谋得逞，吃尽鱼钩上的食，留下我们长吁短叹。也有愚笨至极的小鱼，只要有鱼钩垂下，就狠狠地吞下鱼钩，像我们吃一块面包那样贪婪，得意忘形并不吐出鱼钩。我们喜欢这样的鱼，只有这样的鱼，才能让我们找到快乐，有成就感。只不过这样的鱼，模样很丑，没有小白鱼、花翅膀、鲫鱼、鲤鱼肚子上的鱼肚白和细腻的鳞片，以及鱼儿的漂亮的尾巴。此外，个头也比较小，整个形体像一只小蝌蚪。我们捕获其他的鱼缕屡屡受创，尽管很是腹诽，但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因此也就乐此不疲。
大人们很忙，根本没有时间来打搅河里鱼儿的安宁。而我们却构不成对鱼儿的威胁。鱼儿就这样快乐着。大人们就算有时间，往往也是雨天才心安理得一回，宁愿选择跑到水库里进行一次与鱼儿的对话，也绝对不会打扰安静的小河。大人们希望获得的是大鱼，这样才会慰藉终日辛劳，才会有大快朵颐之感。
我们与大人们泾渭分明，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找寻着快乐。尽管爹告诉过我，选择在雨过天晴的时候钓鱼，就会大有收获。因为鱼儿的眼睛并不好，这个时候看不清鱼钩，就可以收获很多。只是爹的圭臬并未成为我获鱼的间接经验，当然，我们也在不断总结着经验，这样，总有不少的鱼儿成为我们的战利品，我们也因此雀跃欢呼过。
玉溪河，是我们的摇篮。我们在玉溪河里尽情玩耍。阳光把我们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身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显示我们身体十分健康。风舔过我们年少的眼眸，心灵变得宛如河水一样纯净。我们在玉溪河里嬉戏，尽管存在着不少危机，但我们从未有过那种不幸。我们一直相信是玉溪河给了我们睿智，给了我们生机，给了我们成长。
二、
只是，好端端的玉溪河却死了，它苟延残喘到1995年，就彻底死掉了，它的死，并非重于泰山。死后的玉溪河，是一条涓涓细流。河水不再碧绿，河滩上到处张满了蒿草，遍布的垃圾，压垮了玉溪河的身体。玉溪河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味，鱼虾绝迹。
面对名不副实的玉溪河，我却总是记得和玉溪河最后的那次亲密接触。那是1994年的一个夏天，阳光炽烈，清凌凌的河水反射着阳光，水里有着大大小小的鱼，自由自在。岸边的麻柳树，高大伟岸，像一个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悠闲地站立在河岸。云很白，大朵大朵地在我们头顶上飘过。我们浸泡在河水里，心情也很纯净，不时地进攻着水中的鱼。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水里的鱼是一条条生命力强大、行动迅速的鲤鱼。因为没有电，没有毒药，自然我们是失败者……
爹说，后来，玉溪河仿佛一棵树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名存实亡。好在玉溪河不是我们那些曾经是孩子的人杀死的。我有些感伤。爹说，他从未干过那样的事。比如，把大量的粪便和垃圾丢在河里；把大把大把的毒药，投在河里，让鱼断子绝孙。用电捕鱼机，一面在夜晚照彻小河，一面又把顽强生存的小鱼电死，变卖或者果腹；还用挖掘机把大量的河沙挖走，变卖，让鱼无处藏身……
爹叙述的时候，感慨万千，好像一个罪犯的呈堂供状，一切那么触目惊心，把我关于乡野之民的种种印象撕碎得混碎。与爹交流，爹直截了当地说，原生态的鱼买二十块一斤，供不应求，谁不心动。树木一棵棵砍伐掉被卖掉，就可以通过汗水换得钞票，谁又甘于穷困束手被擒呢？
爹的陈述，似乎关乎生存的本质和要义，一介书生的我又能说什么呢？爹的这个说法，哲学上讲过，人为什么活着，无外乎三点：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质的关系；人与内心的关系。或者又如弘一法师所概括的人的生活层次分为：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而大部分人都处于物质层面的生活，自以为是又能怎样呢？
杀死一条河，就像顽童撕毁一本书那样简单。爹意味深长地说，不要简单地要求别人，当你处于那个阶段的时候，你就会沦落到饥不择食。还是不要忘记自己曾经的身份。你没有充分理由责怪他人，只要你自己不参与其中，你就静等花开吧。时间，会赋予你成熟。作为农民身份的爹，有时候说起话来，也那样直击本质，把爹的话用我的语言组织起来咀嚼一番，实在是令人感慨万千。
于是，我不再深恶痛疾乡野之民，也不再对杀死玉溪河的人们做过多的幻想。更多的时候，我相信哲学中的表达，事物往往在曲折中前进。
玉溪，不再鼓荡河水，也不再有顽童戏水，也不再有垂钓碧溪的场景。死去的玉溪，充其量是一条形式上的河。不会有人再多看它一眼，它已经满目疮痍。
三、
所谓绝处逢生，绝非是一句谶语。用在一个人身上，恰当，用在玉溪河上，似乎也恰当。
很久，我就不关心玉溪河了。一条活在心里的河，在死去之后，还无限地眷恋，其实就是在伤口上撒盐。为了避免受伤的时间无限延长，很多时候，我选择了缄默。
关于玉溪河的最新信息，是爹告诉我的。作为农民的爹，其实是很关注生存环境的。只要我一到家，爹就会把村里新近发生的人事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以免我与乡村脱轨。比如，村里的谁死于癌症；谁大搞牛蛙养殖；谁的田地被租赁种植大棚西瓜……当然，众多的信息里，让我最为震撼的是，玉溪村发布了禁鱼的通告：禁止电鱼、毒鱼、网鱼、惊鱼，若有违者罚款五百，举报有奖……此外，村里又投放了几万元的鱼苗，只允许垂钓。
还原玉溪河本真面目的路途遥远，但我却看到了曙光。村里的在各个醒目的位置，都张贴着这样的通告，我很为仔细地看过，我也相信这不是一次走形式的作秀。
爹也说，这样玉溪河将有救了。是的，我想，玉溪河是走在重生的路上了。爹告诉我，玉溪河上游的几个村，已经在着力打造美丽乡村了，乡村将以优美的环境改变生存的窘态。加上不少乡野之民已经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使原本遭到破坏的山川草木得到了涵养，还原了旧日的本相。玉溪河水也就变得大了起来。河滩的草也就繁盛了起来。玉溪河里有了鱼，水源也将得到净化，残存的污浊将被鱼作为食物消化掉。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玉溪村已经申报了省级文明生态村，现在，村里禁止随便丢弃生活垃圾。生活垃圾有专门回收的地点。此外，每一个家庭每一月将进行评比，村里实施奖勤罚懒的措施。
爹说，咱不争先，也不能落后，免得落人口实。尽管爹一个人在家，也将庭前院后打扫得干干净净。
玉溪，看来是有希望了。我也有些兴奋。顽固的爹，我是很了解的。他虽不曾戕过害玉溪河，但也未曾以具体的行动捍卫过玉溪河，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改变了。
乡野之民似乎也改变了。是不再盯着现在的生存环境，还是将自己像一株藤本植物，把自己的那根藤蔓牵向了城市，依附在城市之上了，或者受到了耳濡目染，已然关心起来自己的生存空间了？
没有人以身试法，玉溪河里的鱼又开始了昔日的自由自在。它们就像回到了从前，吐着神秘的泡泡，不用担心不怀好意的渔人以沾满罪恶的手屠戮它们的生命。也不用担心食物里充满的毒素进入血液，麻醉神经，以致一命呜呼。
玉溪河水清了，绿了。玉溪河就像一株古树，开始逢春。青草是嫩芽，鱼是根系，阔大的河面是已然疏浚的导管。
四、
爹说，现在的玉溪河，有很多白鱼，花翅膀，鲫鱼，鲤鱼。虽然是才投放的，若是经过两三年的繁殖，将满河是鱼。爹的话不假，我相信。
爹比较喜欢嗜鱼，特别是清水鱼。他总有说不尽的喜爱。现在买到原生态的野生鱼是极为不易的。虽然有些人标榜出售的鱼是原生态的，不仅价格金贵，但其实是假货，所以爹不赞成买。我们的孝心也只能换一种方式来表达。
尽管爹说过，自从村里在玉溪河里投放鱼苗之后，因为允许，就有不少年老的人前去垂钓，且收获颇丰，爹却不曾垂钓过。因为热爱垂钓，我也有便于携带的碳素钓竿，但爹还是没有动心。颇有点“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况味。
我也不想就这么早地在玉溪河里找回童年，玉溪河毕竟才踏回重生的路上，任何武断的行为，都会使玉溪河的涅槃及早终结。虽然有人说，只是钓，鱼儿是钓不绝种的。
一直没有机会，重试一下身手。前不久，爹大病初愈，不思饮食，于是，我想不妨钓一回小白鱼刺激一下爹的脾胃，让爹恢复往日的生机，也未免不可。
于是，前去垂钓。置身于玉溪河畔，清风徐徐，阳光温柔。高大的麻柳树，一身碧绿，狭长的柳穗，像一只只风铃，叩击心灵，苏醒往事。
澄净的河面，顽皮的鱼儿吐着泡泡，那是它们随口吟诵的诗句。我还未来得及欣赏，一条贪吃的小白鱼就在浮漂漾动的瞬间，被我转移了阵地，从水中来到了陆地。小白鱼还是那般娇小，还是那般冲动，与童年的小白鱼无异：细腻的鱼鳞，灵活的尾，洁白的鱼肚。投入鱼护，小白鱼以为又回到了赖以生存的空间，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一尾尾鱼被我钓到了，只是收获的鱼，大部分比较小。我有些不忍，想放掉吧，一是鱼已经被鱼钩刺伤，即使放，未必能活。二是想为大病初愈的父亲改善胃口的愿望怎么说也不能落空。很是纠结，但孝敬爹是大事，所以也就虚伪了一回。不管擒获的是较大还是渺小的鱼，我一概入彀。
鱼儿为了食物不惧危险，就像为所欲为的人们，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想想，明知故犯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换了一个钓点，继续垂钓，但是渔获还是不太满意。不是玉溪河没有童年时代的鱼类了，而是处于重生阶段的玉溪河，还未最终涅槃。
阳光过影筛阴，悠然垂钓，似乎有点回到童年的感觉，心里有些小确幸。我亦不是贪婪的人，有了点小收获，就此作罢。只要能慰藉一下爹就好。
晚上，爹吃着我钓回的小白鱼，满是溢美之词，连说味道鲜美。爹似乎开了一点胃口，连吃了两个小半碗。我有些高兴，不过爹还是说，那些小白鱼的确小了一些，命令我下不为例。
一条被放到议事日程上的河，就有了重生的肇始。自然，开始有鱼虾游弋的玉溪河，也正从绝境华丽转身，也是人们迷途知返的表现。对于人们的认知，爹从前说急不得，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当人们内心开始关注自己的时候，不少事就变得删繁就简、清晰明了了。
玉溪河又开始清波荡漾了。碧水蓝天与记得住乡愁的伟大梦想，一点点以细碎的节奏切近，我知道，那是陷入彷徨的人们已经觉醒。有了觉醒，就有了行动的方向。自然，人们也就不再以图穷匕首见一般尖锐地对待生存与生活了。尽管开始重生的玉溪河，无法回到远年的模样，但我仍然欣喜这种改变。
想起作家嘎玛丹增在《活着的阿蓬江》的句子：一条活着的河流，可以成为圣经。而正走在重生路上的玉溪河或者大地之上的其他河流，则是人们书写的一封道歉信，或者一纸忏悔书。想着，想着，我渐渐入睡。
午夜，玉溪河哗哗的流水声，再次入梦，在枕边流淌。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时代，也在我的脑海里开始再次复活，并让我的心灵获得安宁与温馨，不再耿耿于怀，不再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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