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硬度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在家中,我排行老二,姐姐比我大两岁,大弟刚好比我少两岁。因为年龄相差无几,我们是在争吵打闹中一起长大的。主要矛头在我,姐姐和弟弟经常结成联盟共同来对抗我,我成了他们口中讨厌的老二。现在想起来很好理解,姐姐比弟弟大得多,对他自然能够处处容忍和
在家中,我排行老二,姐姐比我大两岁,大弟刚好比我少两岁。因为年龄相差无几,我们是在争吵打闹中一起长大的。主要矛头在我,姐姐和弟弟经常结成联盟共同来对抗我,我成了他们口中讨厌的老二。现在想起来很好理解,姐姐比弟弟大得多,对他自然能够处处容忍和照顾,弟弟也能信服和遵从长姐的号令,只有我的年纪夹在他们之间,一遇矛盾纠纷时,我们之间谁也不肯忍让迁就。这种打斗中成长起来的感情要比别的姐弟更为深厚,多年后,我在学校里给姐姐写信,仍然念念不忘小时候的光景,想着早日回家,跟她再大战三百回合,惹得同学看了不小笑话。
只是我那时不这么想,他俩越是联合起来,我就越是争强好胜处处挑事,家中天天鸡飞狗叫吵闹不休,等到爸妈干活回来告状时,往往我错在先,受到的管教也就最多。我觉得这是他们偏心所致,姐姐是家中第一个孩子,自然疼爱有加,弟弟是男孩,谁家里不是重男轻女呢,只有我不香不臭的。我认定爸妈不喜欢我,因为这种不安全感,我总是处处以姐姐的需求和标准看齐,她有什么我也得有什么,她干多少活我就干多少活。那时候我们睡一张大床上,一天晚上我非要睡床外边,那一直是姐姐独霸的位置,她自然不肯相让,转而闹得不可开交。我妈来调节,哄了这个哄那个,还同意让另一个睡到另一张床上去,可我们俩都不肯示弱,事情到了半夜都没有解决。最后我妈没办法,从来不肯像别人的父母那样随便咒骂孩子的她居然拿来了一把菜刀,亮晃晃的刀面竖立在床头,映照着我们三个人的脸。在我们面前一向强大的她露出这么脆弱疯狂的一面,我跟姐姐一时都惊慌失措起来。我妈流着眼泪教育我们,说以前一个山寨里有一对姐妹,姐姐有什么妹妹也一定要有什么,最后姐姐出嫁,父母实在没办法,也给妹妹打造了一套嫁妆。这件事和这个妹妹后来变成了一个笑话在山寨里流传。我妈问我是不是也要成为这个妹妹,让十里八乡的人说她跟父亲教育无能。最后我不得不在她的眼泪和举着的菜刀面前屈服,但我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十分凄惨的境地里,受到了逼迫和伤害,于是心底常常莫名悲愤,我的个性逐渐偏激尖锐,变得十分敏感桀骜。家里人轻易不敢招惹我,否则就是一场哭闹不休的战争,父母为之头疼不已。
姐姐自小挑食,常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爸妈心疼她,依着她的口味做饭菜,有时候为了哄她吃一块鸡肉,会从锅里挑最好的给她。但我没这待遇,因为我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大概因为这个,他们在这方面常常忽略我,有时候劝完姐姐后,我妈也会无意中随便问我一句:你不要吧?”“你既然知道我不要,那还问什么?”我朝她吼着,蓄积已久的眼泪噼里啪啦摔落碗里。我当然委屈,虽然我不挑食,但为了能得到跟姐姐一样的关注和照顾,常常故意不去夹我喜欢吃的菜,而是吃光饭,他们从来就没有注意到。我从来就不懂得像一个正常的小孩那样,向父母倾诉和示弱,说出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我的不喜欢和不高兴,我只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闹别扭,家中的气氛常常就这样被我破坏掉。
通常,大人们都偏爱弱孩子,哪个小孩一不舒服时,大人们的重心就全都转移了,嘘寒问暖,百依百顺。姐姐小时候一直很娇弱,不光挑食还老生病,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我疑心她为了得到更多的疼爱装病,嫉妒之下又十分不屑鄙夷。到我偶尔生病时,我却不敢像姐姐那样正大光明告诉爸妈,反而害怕家人说我装病,为了不让他们看出来,我竭力表现地若无其事,努力隐藏着自己的病痛。有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作为一个孩子时的毅力和忍耐力,好几次我都不动声色地瞒过了父母,他们忙于生活,为了家庭疲于奔命,哪里知道一个孩子隐藏的心机呢。这使我不善于向别人倾诉自己的不便和难处,直到现在因感冒咳嗽时,对于别人的关心询问,我仍然条件反射似的以喉咙发痒而习惯性搪塞过去。
外婆因为年轻时接受过教育,一直到老年都有看书的习惯。她喜欢戴着老花镜看小说,这时的她端肃寡言,神情冷漠,跟平时判若两人,让人敬畏。我经常坐在她旁边,学她的样子捧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有一次,外婆突然抬起头对坐在旁边的我看似无意地说:“你的成绩一定很差吧,赶不上你姐姐。”语气非常肯定,像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定义,按照我当时的理解,外婆的话里有一种深深的蔑视,我在这种蔑视和轻贱中感到一种屈辱和痛楚。其实我那时候的成绩非常好,在班里担任学习委员,考试年年第一。外婆在不了解事实的情况下,这么武断地判定我的智力不如别人,这让我的疑心病更加严重,觉得外婆也存了跟爸妈一样的心思,偏袒姐姐和弟弟。
现在看来,外婆对我的看法没错,我那时完全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问题小孩,既不听话又不乖巧,基本上不服从管教。有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天天跟我妈吵架,出言顶撞和违逆,并且每次到最后我都会无中生有地指责她偏心,只喜欢姐姐和弟弟,不喜欢我。应该是凭着一个小孩的本能,我模糊感觉到只有这句话最能反抗和伤害到她,果然,每次话一出口我妈就会流泪不止。作为一个母亲,在我恶毒的揣测和污蔑之下她很难维持一个大人的从容和常态,只好一边流泪一边说重复说:“我就是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让你吃,你是不是也认为是酸的?”我妈伤心欲绝,不堪一击,这句话说的软弱无比,远远不够抵抗我那句话的杀伤力。但在我妈的眼泪面前,我也从来没尝过一丝胜利的滋味,我无比愧悔和痛恨自己的冷酷,但我说不出口,一个孩子的自尊和倔强使我无法给她道歉,我妈的伤心让我感到害怕,觉得罪孽深重,只好跟她一起流泪。然而到下次,我仍然故伎重犯,于是演变成新一轮的眼泪和痛悔。时间一长,自我谴责就渐渐在我心里淤积成了一块心病,我怀疑自己没有孝心。在我们那里,不孝是一件最丑陋的事情,没有孝心的人是要遭到雷劈的。大人们为了教育孩子,往往用雷来恐吓,并且还能在三乡四寨里找出若干被雷打死的不孝子的事例来。我认为自己不孝,所以我怕雷,这好像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铁证,因为我怕雷,所以证明了我的不孝,不然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怕雷呢?不就是心虚吗?年幼的我用怕雷这个事实反复论证着自己是否不孝。春夏季多雷,差不多每天都有雷阵雨,一有下雨的迹象,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心里一直祈求忏悔。我内心里断定雷会在夜晚来摄取我的生命为我妈报仇,所以白天还好一点,每到夜晚我就如临大敌,怀着一种上刑场赴死的心情。可我内心里越是害怕,表面上就越是若无其事,我害怕大人们看出来,害怕他们看出我的软弱和不孝。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没有哪个孩子是不怕雷的,可我活在自己的臆想和一厢情愿中,执意不肯求救,几乎处于绝望崩溃的边缘。即使到现在,知道雷是一种自然现象,也知道如何防范,但怕雷的阴影已经在心里根深蒂固了,如果那时我勇于说出口,也许就不用长期活在恐惧孤独中了。
后来,我迷上了武侠,家中经常聚集一群寨子里看武侠的小男孩子们,我们打着赤脚,扎着裤腿,站在我家窄窄的门坎上,讨论降龙十八掌里 “亢龙有悔”的招式,或是段公子的六脉神剑为何时有时无,分析一下九阴白骨爪的厉害或是乾坤大挪移的神奇之处,说的口沫飘飞,一副强悍姿态,哪里还像一个需要大人垂怜的小孩儿。那时候我天天跟比我一位大我七八岁的堂姐在一起。陪她放牛砍柴,帮她做家务干农活。她家的吊脚楼里堆满了新收的苞谷,我跟一班孩子比赛似的帮她家搓苞谷粒,在别人的鼓励和怂恿下,我搓得异常卖劲,常常弄得双手红肿起泡回家,每天晚上我妈帮我洗手时都又气又心痛,但第二天我照旧,丝毫不改。而我们家堆放的一屋苞谷我却从来不动手搓一个籽儿。我认定家里人不喜欢我,下意识中就跟他们隔绝疏离了。那时姐姐已经上学了,弟弟天天玩得不归家,我独自一人,除了吃饭睡觉外,天天呆在堂姐家里玩,甚至吃饭睡觉都恨不得在她家里完成,但我还是知道我不属于她家,所有每次不得离开时我都恋恋不舍,一再磨蹭。大人们逗我何不干脆跟她家一起过,我信以为真,像是得了保证,趁家里没人,找了一个尼龙口袋,把自己的鞋子衣物全部装了进去,然后拖到了堂姐家里。当时我欣喜若狂,只是让我沮丧的是,结果到当天晚上,我妈就站在屋檐下喊我回家睡觉,堂姐一家人也无挽留我的意思,我的美梦终于破灭了,原来无论如何我只能属于我那个家。我抡着我的包裹又怏怏不乐地回到了母亲身边。
有一次,我在吊脚楼上玩时,突然滚落了下去,顿时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中听到别人的惊呼声和尖叫声。再后来,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妈把我搂在怀里,坐在堂屋里,双手在我身上四处慌乱地揉着,口中娘呀爹呀地哭喊着,我就是被她揉醒的,她的眼泪掉落到我脸上,那一刻,我感到强烈的震撼,心里生出了一丝柔情。我浑身颤抖,手伸到半空,很想替她抹去眼泪,可在强烈的羞涩支配下,我居然一跃挣脱了她的怀抱,在她眼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这是一种十分复杂难辨的情绪,我说不明白,我既十分依恋她又遵照着一个小孩儿的自尊心和脸面排斥着她。现在想来,我妈当是看透了一个小孩子的心思,所以她一次次容忍放纵着我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和坏脾气。其实我是依恋母亲的,一刻也离不开她。她帮我穿衣梳头洗澡的情景;我生病了她背着我去上学的情景;我跟人打架,她听闻后从地里披头散发跑回来护短的情景……她对我的爱,这些何尝不是我今日行走于世的力量和勇气。而一些因小孩的狭隘和偏激所带来的眼泪和怨恨,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融不见。
如今,有师友在谈到我的文字时,曾反复提及里面少了一种柔软度和女性特有的细腻,我只好自嘲为天生不会抒情。其实在写的过程中我每次都有体会,往往快要触及到这一点时,就像进攻正酣时陡遇强大的壁垒一般,笔墨会不自禁地远远弹开,下意识地滑过,绕行回避这个焦点。彷佛这些都跟撒娇、煽情或者扭捏做作脱不了干系,这种小女儿般的羞态是一种情感上的暧昧,我总觉得难为情和不好意思落笔。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这种缺憾应该跟性格有关。幼年时弄的伤口至今还以伤疤的形式存留在我心里,它们被岁月反复截留沉积,已成了我身上的醒目标志,印痕深刻却无比美好。我想,亲人在爱与被爱之间,本就无需刻意追寻和营造,所以我跟我妈都愿意遵循自然天成的血脉亲情,于母女关系中不停屏蔽和撇清,挤掉多余的情感水分,表现在文字上,则是一种特别倔强的姿态。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7-30 14: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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