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房子
2022-01-10叙事散文剑鸿
父母的房子剑鸿一追随赣江北向的脚步,穿过绿色的田野,从笔直的柏油路向左,拐进村子里一条曲折的水泥路,再转过几个墙角,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房子立在两间低矮的老屋中间。房子的地基部分爬满青苔,一二层的外墙,用水泥粉刷过,粗糙,灰白。第三层的墙体很……
父母的房子 剑鸿
一 追随赣江北向的脚步,穿过绿色的田野,从笔直的柏油路向左,拐进村子里一条曲折的水泥路,再转过几个墙角,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房子立在两间低矮的老屋中间。房子的地基部分爬满青苔,一二层的外墙,用水泥粉刷过,粗糙,灰白。第三层的墙体很新,明显是后来居上的建筑,还来不及粉刷,露着红砖和白色的灰缝,屋顶盖着灰瓦,衬托高远之处的蓝天白云。 这就是父母在乡下的房子。 村子里,这种样式的房子,已经占了大多数。早先那种砖木结构的徽派老屋正在逐年减少,流行了上千年的飞檐翘角坡屋顶,青墙黛瓦马头墙,逐渐被方方正正的墙头、闪光的琉璃瓦和不锈钢门窗所取代。那种老屋的格局我还记得,三开间,中间前厅是正堂,摆着八仙桌子,后厅是伸着烟囱的灶房,两厢是住房,挤挤挨挨地住着好几家人。现在,老屋已经很少住人,大都成了牲畜的居所。 如果站到村子东头的赣江大堤上眺望,由青灰和石灰白两种主色调所构成的整个村子,很像落在田野里的一丛鸟粪。从飞鸟的角度凌空俯瞰的话,这种比喻所具有的视觉效果会更加明显,房前屋后的一些果树枝叶繁茂,更像是受惠于鸟粪滋养的几株青草。不过,我没有翅膀,也不曾如此飞临故乡土地。将故乡小村比作鸟粪,也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谁都知道,此物能令土地肥沃,令草木丰茂。 和我在城市里的房子不同,父母的房子是从地上长出来的,每一寸土地上的每一块砖瓦都是属于他们的,是真正意义的家。这种区别让我经常感到,城市的家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家,它只是四面墙抵挡了风雨,供人栖息的空间而已,一旦生活有所转向,可以轻易化为商品,重新接纳新的主人和新的生活。 二 父亲已年届花甲,一辈子生活在巴掌大的土地上,多数时间陪伴着他的庄稼和橘树们,很少走出村子,来我所在的城市更少。他的性格朴实憨厚,略通文墨,也有着农民特有的固执。几十年来,父亲凭着一点小手艺,吃百家饭,将我们兄妹养大成人。母亲比父亲小三岁,没进过校门,有着农村妇女共有的特征,爱唠叨,喜欢管闲事。在我的印象里,父母经常为一些小事闹分歧,很少达成共识。 但是这回,在对老房子进行“改扩建”的问题上,他们却达成了空前一致,而且似乎铁定了心意,酝酿和策划很久。 仅仅半年没有回家,原来的两层小楼,又加建了一层。走进家门,楼顶模板的支撑还没有拆,铁锹粘着泥灰,碎砖头满地,石灰水泥混合泥浆所特有的味道淡淡地弥散,忙乱的痕迹依然明显。真难以想象,他们在家是怎么折腾的。虽说是续建工程,但工程量并不亚于起造一栋新屋。对于两个老人来说,从购运砖瓦、沙子、石灰、水泥、钢筋,到拌浆、搭架、砌墙、钉模板、浇筑屋顶,每一件都是力气活,并不轻松。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也能想到其中的辛苦和操劳。 早在几年前,父母就提起要在二楼之上加一层的想法,理由是原来经济不宽裕,弄成了半拉子工程,总觉得不圆满。我的态度是坚决反对。我们兄妹都已经走出农村,在城里都买了房子,平时回来住的时间少之又少,与其耗费人力物力,把钱花在房子上,不如多注意身体,享受享受老来幸福。毕竟父母身体好,才是儿女的福气。 显然,我没有说服他们,但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我却能大约理解。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改善居住条件,另一方面,似乎也有筑巢引凤的意思,希望把条件搞好一点,让我们多回去住住。对于父母来说,也许房子也是他们一生的梦想,就像在城市里年轻的我们一样。 三 父母现在的房子,前身也是砖木结构的老屋。包产到户前,是村集体的仓库,储藏着装橘子的竹篓、摘桔子的木梯、浇灌用的喷灌机等集体公物,有时也是集体劳动的场所。我们小时候,妇女们经常成群坐在仓库里,一边有说有笑,一边用透明的白纸包装刚摘下的桔子,由男人们一篓一篓地挑到赣江码头的大船上去。 后来有一阵子,仓库又变成了夜校,每到夜晚,男女老少就着煤油灯,在一块小黑板上,像小学生一样跟着老师大声地认字。我还记得几个写在黑板上的词语:工人、农民、国家、男女。在母亲认识的几个有限的字当中,其中就有一个“女”。 大人们念字的时候,小孩子们就在灯的阴影里捉迷藏。 包产到户后,村里的仓库没有用处了。父母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四处求告,东拼西凑,用五千八百块钱将仓库买了下来,简单改造后,一家人就住了进去,从此结束了拥挤的老屋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对于父母来说,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的大事。直到现在,提起当初咬牙作出的决定,他们还是有些激动,仿佛贫苦的日子就在昨天。当我在城市里辗转买下自己的房子,就更能体味其中心境。 在仓库改造的新家里,我们一直住了十几年,从我刚刚开始启蒙读小学,一直到参加工作。房子的板壁上,用木炭粉笔涂画的字迹淡去了之后,是水浒一八零八将的年画,年画中宋江的身影模糊了之后,是年轻帅气的“四大天王”,后来又换成港台女星的美艳写真。父母辛苦换来的房子,装载了我的大部分乡村记忆和大半个青春。 一九九九年,经济相对宽裕的父母,决定在原址上拆旧建新。那时我还在乡间工作,假期经常跑到家里住,农忙的时候,也和父母一起下地。建新房期间,我跟着父亲到赣江的河滩上一担一担地挑回沙子,卵石,贡献了不少汗水。做房子的时候,亲戚们都来帮忙,搭架的搭架,拌浆的拌浆,真的是红红火火。房子做起后,还摆了几桌完工酒, 房子住进去的时候,亲朋好友都来庆贺,鞭炮放了好久。 四 来到城市之后,工作越来越忙,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在城市的家里,我经常失眠,有时盘算未完成的工作,有时咀嚼别人的一些话,有时计划着用哪一笔收入来弥补银行的还款,有时也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走在街道上席卷而来的迷茫,面对高楼时突然入心的焦虑,什么是幸福,内心的安放,我们会不会死于厌烦,经常辗转反侧到深夜才能入睡。但偶尔回老家,住在父母的房子里,脑海忽然变得清澈澄净起来,一阵微风就能将我刮进甜美的梦乡。 从田野传来的声声虫鸣,像风雨一样洗净浑浊的身心。 最令人怀念的,是夏天的夜晚,我嫌屋里闷热,干脆将竹床搬上屋顶,乡村寂寂,凉风习习,犬吠声声,躺在吱吱作响的竹床上,仰望着深邃的星空,听着赣江的流水,许多似曾相识而遥远飘渺的思绪会涌上心头。我不能确切书写这些思绪,它们是一个人、一颗心在与天地宇宙交流时的隐语,它们像世间最神奇的音符一样,能轻易将你的血液调整到河流的姿态。有时,我也会中夜醒来,明月当头,身浮于苍茫的夜色中,月华每每打湿我的眼神。次日,一觉醒来,纤细的阳光照在脸上、身上,暖烘烘的。我从故乡的屋顶上爬起来,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望着村子苍老的脊梁,顿感陌生而轻狂。 然而,回老家的次数在持续地减少。父母有时也打电话来叫我回去,我总是没时间。我要他们到城里来,他们也很少来,有时来了住不了几天就闹着要回去。他们也许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回到他们的房子里住上几天。可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拖着。 父母加高之后的房子,我还没有住过。我觉得我和它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远。我不知道父母百年之后,我还会不会回到那里。到那时,村子会有更多的面孔我不认识,会有更多的老房子消失。新的面孔,新的房子,和草木一样,一直在那块土地上不断更替,从来如此。我更不知道的是,父母的房子是否还能容下我这个面目全非的孩子。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