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手记·养老院的日子
2022-01-10叙事散文苏相宜
来到福康园整整两个月的那天,我终于可以下床,从107号房摇着轮椅“出关”。初秋阳光下闪动着翅膀的鸽群,坐在小院里吹着凉风唠嗑的老人……看着这一切,我心底涌起的第一句话是——美丽的自由!我见着了“久闻大名”的邻居——109房的张大爷。他从入住……
来到福康园整整两个月的那天,我终于可以下床,从107号房摇着轮椅“出关”。初秋阳光下闪动着翅膀的鸽群,坐在小院里吹着凉风唠嗑的老人……看着这一切,我心底涌起的第一句话是——美丽的自由! 我见着了“久闻大名”的邻居——109房的张大爷。他从入住起,每夜按呼叫器玩儿,能把一层楼的人震醒N次。过去张大爷位居乡里的书记,把几个儿子也安排得妥帖,可因为几十万元的房屋平改款,儿子们反目将他气成了脑梗塞,如今只有年近六旬的两个闺女每周来养老院看他。张大爷大小便失禁,辗转多家养老院不收他,进入这新开业的福康园之后,护理员、保安大叔乃至院领导们一起日夜照料他,硬是把他从气若游丝调理到了如今能自己扶助行器走两步。张大爷脑子清醒时对工作人员说:“你们是大好人!我这是真诚的表扬。”一忽儿他又嚷:“都欺负我!”张大爷是院里最重的负担和最大的活宝,此时此地的他不再是号令一方的书记,而就是个无知无助的幼儿。 最先跟我搭话的是胖胖的樊爷爷,说我长得像他的二孙女。他有七个子女和七个孙辈,都是高学历白领。樊爷爷年轻时在天津市里工作,为了家庭而回到武清小县城,他说虽然退休金少一大截,但是把孩子们培养成才了,是更大的幸福。他给我看他去年八十五岁大寿的全家福,他和老伴坐在大蛋糕前面。“幸好照了一张,如今人已经不再了。”爷爷这样说着,总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他流露出了伤感。 我在小院里晒太阳补钙,一个人从二楼窗口朝我招手:“what's your name,please?”八十四岁的祖爷爷,自学英语六十多年。他患糖尿病行走困难,可思维和语言像年轻人一样敏捷,相识后我俩经常交流英语,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坚持就是胜利”怎么说,“马克思列宁主义事业的接班人”怎么说……我深深自愧不如他的词汇量大。祖爷爷学英语一直孤军奋战,靠死背词典,他坦诚地说自己学习一直没有压力,所以没有动力,没有成就。有了我这个练习伙伴,爷爷很兴奋,他称我是“忘年交”,甚至是他的“良师益友”。 祖爷爷不爱和其他老人聊天,王大爷例外。每顿饭等于王大爷的故事会,整个餐厅里听得见他的大嗓门。他给祖爷爷讲述自己怎样从一名工人进入报社办公室工作,亲历了许多重要会议,还曾和李瑞环同志坐在一起。 刑奶奶向来衣着素净,健步如飞,独来独往,气质引我遐想她是否“习武之人”。这天傍晚我们在小区遛弯时又相遇了,她忽然拉住我的轮椅和我亲切聊起来。原来刑奶奶患了跟我小姨一样的药物中毒性神经耳聋,二十多岁起听力逐渐丧失,身为老师,她到五十岁连学生课堂提问都听不清了。现年七十四的她,住过不少养老院,大家只认为她清高不爱理人,其实她是有话倒不出啊,更难以独自去看病和购物,她说自己其实跟废人差不多。刑奶奶心里的话像地下积压的泉水似的喷涌而出,甚至泛出泪花,我也大受震动,真想不到她清瘦的身体承受了那么多苦——童年就经历手术,长大后两次剖腹产,然后耳聋,老年丧夫,女儿远走加拿大。刑奶奶说,这里的许多爷爷奶奶因糖尿病等原因而步履蹒跚,性急的她总是先走到前面等待,可她从不笑话人家,她失去过自由所以理解那种无奈。刑奶奶让我替她保守耳聋的秘密,我们每次遇见仍旧只是挥挥手打招呼,但我经常上楼去她房间玩,她给我讲故事,我用手势和写字跟她交流。我离开养老院的时候,刑奶奶送我一个平安符,她说:“养老也是养心,从前相信努力能改变一切,来这儿看到其他老人的人生智慧,懂得了退一步有时便是进步——既来之则安之。” 我常去养老院所在的小区溜达锻炼。武清的无障碍建设是我走过的城市中相当好的,从公共建筑到居民小楼都铺有坡道,年轻人的电动车、小孩的童车、老人的轮椅在马路上并行不悖。无障碍建设说到底是人的思想建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正是有了这样沁入人心的理念,福康园对孤身来津手术的我雪中送炭,免费接纳我养伤;正是有了这样的理念,院长一家人经常亲自给老人们端饭拖地。和老人相处的日子,时光特别宁静而悠长,我觉得自己更靠近了生命的本相:他们都曾意气风发,而在生命的暮年、繁华的尽头,人追求的真的不过是少些障碍,多些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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