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的岛屿

居住的岛屿


　　从这个秋天开始，水蛙的叫声会从这里消失。不久之后，我们自身也不知道会转换何地。对一个居住地点的依赖，是冥冥之中的因素决定的。那是一种生存的神秘力量。我身后，一个城市格局的变迁就像一个魔法的手指，暗中指挥一切。

　　有时候，美好的渴望心情会让每天走过的道路,看上去都是温柔的。它们飘荡着生活的希望，像一条红色的绸带。很多人眼睛里都有这样一条飘带，他们期望生活发生改变。事实上，这片房子的四周杂草丛生，藏匿着黄鼠狼、野猫、流浪狗、老鼠等，它们在夜间到处奔跑。雨水暴涨时，还会有蛇从湿漉漉的草地上流窜过去。我们和动物的关系,是一种多重的相遇，彼此是独立而自由的。

　　发现蛇之后，我把院子地面铺好的草皮全部清理掉了。这些生灵应该有自己呆的居所。我不能容忍它们以这个样子出现在眼前。我担心孩子们看到它，会受到惊吓。那些夏天，房子内外到处种植了蔬菜和少量的谷物，居民们搬迁到这片新房子，他们热爱自己新生活，所以，到处都显得生机勃勃。

　　几年过去，新房子，一点点变旧。新鲜和生机，像稀少的蓝天，无法撞见。日子在不动声色的表面下，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有一张通告贴在墙上，它告诉我们这里马上要进行拆迁。那些日子，居民们都做了搬迁的工作，一些家里的器具陆续搬走。在一个谈好了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出房子的次日，忽然来了指令，说不拆了。从此，这个地方就狼藉起来。后来的日子，这片地方就开始日甚一日的破落下去。

　　那时，新房子没有建造之前，我开始张望它。我想时间长出一对翅膀，几秒钟就能飞过一年光阴，抵达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那一定是一个天堂。靠着这些想象，我们度过最初辛苦的岁月。那些从路边草丛浮出的花的香气，在一个又一个夜晚，令美好的感觉惊怵颤栗。当抬眼看到月亮从天的黑幕上出来，惊人的美，像一个相遇的女子带来的爱情。

　　秋末的阳光晒在褐色的泥土上，我在醒来的房间里，目睹外边的寂静空旷的场地。那里看上去，真像一个伟大的墓穴。我们许多生活的细节都埋葬在了那里。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变革，所有的动物们都跟随着消失了。

　　夜晚的灯光下，我读一本《相遇》。在一片人类活着的深处背景中，书中说“人永远无法自由自在当自己”。这片土地上所有事物的改变，都是我内心的一面镜子，尽管它们很多时候表现为丑陋，却也表现为某种永恒的存在。比如“动物、时间、死者”。我的思绪跑到书外，遇到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想象着春草生辉的夏日，一只纯白毛发的兔子，从草丛里穿过。我疑心传说中仙子，大约是这样的。

　　现在，宁静安详的夜晚都被打破，变成另一个样子。轰鸣的挖掘机带来的响声，正在成为未来的秘密响应者。旧城市的一角在这里脱胎换骨。空气中的浑浊烟尘，事物变化的可疑，让内心如此的不安。这个过程，令我的呼吸艰涩。这块土地上的树木和草倒下去，它们标志着死亡和新生在一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纠结而艰苦。

　　整片秋草在挖掘机的铁爪下翻到地下。土地的皮肤变成暗红色。中午，几台机器歇息在一个高岗处。它们携着余威，斜视着它掀翻了土地。土地的内脏都是新鲜的，被弄到太阳下晾晒。这是新生残酷而温柔的命运。过去痕迹的消失，意味着记忆从这里无从找寻。它们的残酷就是消灭存在于容易让人联想的物象。完全簇新的泥土告诉我：新生的，滴答着血迹，像一颗嫩芽，正在温柔的风中孕育成长。

　　我的房间成了一个隐秘的孤岛。新泥土埋没了花草没有开败的秋天。机器的蛮力改变着这个城市的格局。总有一天，它们会赶跑我。这一排低埃的房屋，是时间另一端的产物。它们接纳的，是来自工厂的工人们，都是普通居民。这些年的生活，他们看上去更像这个城市的奴婢。

　　站在玻璃窗后，看着繁茂的草的身体被泥土覆盖在下面。泥土的缝隙之间，折断的草茎都是夭折的身体。几株茅草没了头颅。在曾经夕阳时，它们的头颅都是美丽的，曾经代表了我热爱的季节表情。现在，裸露在土地之间微不足道的植物残体断肢，已被遗弃。创伤会隐没在时光里，很快消失。我努力从土地夕日的光芒中，唤回几朵野花依附大片绿草存在的美。那消失的地方，是新的未知的诞生地。

　　其实，我们不过居住在时间的岛屿之上。它辽远而又开阔，接受着太阳升起时，一份温暖的照射。在瓦片和砖头的废墟之上，我们缅怀生机，趋利避害。我们的内心和外在行为，酝酿着一场艺术的表达，展现着那些受伤的美。我们生长在一片被记忆占有的土地上 ，那是残忍的消失之地。我们幽暗的内心充满寡情的温柔。因为，我们只能看着夭亡与新生——这和我们本身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
　　　　　　　　　　　　　　　　　　　　　　　　　　　　201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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