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反面

　　
　　就像硬币有正面反面一样，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其正反两面，甚至多方面，而不是绝对的单方面。我是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才明白这一点的。明白了这一点，才觉得自己成熟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当然地认为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看电影，习惯了跟人这样交流：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好人，是坏人，界限十分明确，容不得混淆。这种单一的、单线条的思想模式，与当年盛行的“高大全”似的套路有关。不仅仅是我，全国大多数人都是生活在这样的背景里。这种套路左右了人们的思想，观念，言行，长达十数年。
　　至今记得班上的调皮大王秀秀。这个男孩淘气了得，上着课会变着法子气哭女生，气跑老师，让全班同学看着他的“表演”哈哈大笑。班主任梁老师在忍无可忍之下，率领我们四乙班开了秀秀的“批斗会”。那是1974年，“批斗会”在那个年月不是新鲜事，我们效仿村里“批斗会”的形式，同学们群情激昂，义愤填膺，拿着发言稿，纷纷走上讲台，揭发检举声讨秀秀的斑斑劣迹。我也不甘心落后，与其他同学一样，大踏步走上讲台，哗哗地抖动着手里的发言稿，言辞激烈地加入声讨，并连声喝问秀秀：“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接着，老师让秀秀做自我检查。他笑嘻嘻地走上讲台，上衣扣子也不扣，就那么敞着。他左手叉腰，右手往前一伸，不停地挥舞着，嗓门儿响亮地说：
　　“我是一个害群之马，我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我上课揪李二花的辫子，下课踢杨三宝的屁股（这里往往伴随着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数学张明老师上课，我接他的下音，还把粉笔头儿弹在他的眼镜片上，把他给气跑了。这都是我的不对，”说到这里，秀秀一个劲儿地忽眨眼，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接着说，“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家长，对不起同学们……我要吸取教训，再不重犯……希望大家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说着说着，秀秀竟然像老鼠哭给猫看似的，挤出几滴眼泪来。那副可怜相和滑稽相，比学校宣传队里扮演刁德一的演员还像个演员。
　　每次秀秀都会这样口若悬河地检查自己，可每次检查完了，也就完了，接下来，该干嘛干嘛，李二花的辫子他仍然揪，杨三宝的屁股他仍然踢，数学张老师的眼镜片依然接受他粉笔头的袭击……班主任梁老师连身叹息，找他谈话，一次又一次，无济于事。表面上他答应得头头是道，实际上没有一点收敛。给他调整了座位，揪不到李二花的辫子了，他改揪张红妹的辫子，下了课照样追着撵着踢杨三宝的屁股。梁老师问他怎么老踢人家，他还脖子一拧，振振有词：“嗨，老师你是不知道，那家伙该踢，你要是打上三天不踢他，他还不舒服咧。是吧三宝？”他一边说，一边还转脸瞅着一旁的三宝问。大家眼巴巴瞅着三宝，盼望他能说出个“不”字，谁知他看看秀秀，再看看老师，竟然怯怯地一笑，又垂下了脑袋。唉，这个窝囊废，活该受人欺负。我们都替他叹气，而且，总是觉得，这个秀秀，真的是像课本上形容地主老财的那话：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个秀秀，初中都没毕业的秀秀，在日后，成为村里第一个买了手扶拖拉机的人，给人拉砖，拉砂，拉土，拉石头，拉庄稼。后来又把拖拉机换成农用车，现在则养了六七辆带挂大卡车，专门跑运输。他楼房盖起来了，媳妇娶下了，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挺滋润，见了昔日的老师和同学，总是笑嘻嘻的，掏出高级烟敬上，亲切地说着话，让人一点也想不到，这就是曾经那个淘气得翻了天，让老师家长哭笑不得、脑瓜子生疼的捣蛋大王。
　　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
　　小学五年级时候，有一回，班主任梁老师带领我们在地里劳动，休息的工夫，她在一个田塍上坐下来，对围着她的同学们说了一些和和气气的话，让我们充分享受到了这个一般情况下脸色很严峻的老师随和亲切的一面。就在大家其乐融融的时候，老师忽然秀眉一挑，笑嘻嘻地说：“我想听听同学们对我有什么意见，大家能说说吗？”闻听此言，刚才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梁老师又问了一遍。于是一个女同学就怯生生地说：“老师，我说了你不要生气。”老师鼓励地点点头，于是女生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觉得你不该偏三向四……”老师把笑脸对着这个女同学，问：“你能说说我怎样偏三向四来么？”女同学就竹筒子倒豆子，说了个一清二楚。这些话在平时，我们只敢私下里议论议论，没想到这个女生这么大胆，全给说出来了。我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紧张得不得了，谁知梁老师听了后，还是笑嘻嘻的，对这个女同学说：“挺好，你说得挺好，我会改正的。”接着就有另外几个女生也附和说：“就是的，就是的。老师要是能改了最好了。”
　　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后来，没过多久，本来坐在第三排靠窗位置的那个女生，被梁老师调整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去了，另外那几个附和的女生座位也相应得到了调整。看到这种局面，我就想起了假期中看过的电影《画皮》里那个有着姣好面容的女鬼。我越想越怕，心惊肉跳，因为当时，我对老师的几点意见也差点就脱口而出。
　　我七八岁时候，常看到一些漫画书，或者出黑板报用的册子，里面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工农兵等的拳头、铁锹、钢笔、大锤等等砸击下刘少奇的形象，呲牙咧嘴，面孔变形，惨不忍睹。这些漫画已经根深蒂固，让我对这个被称为“叛徒、内奸、工贼”的家伙的罪行深信不疑。就在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刘少奇平反了！这无疑是一个惊天霹雳。像是一个荒唐的玩笑。这件事告诉我，天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或者换言之，这才是天，这才是地。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让我感觉世界不再是世界。我心目中的世界一片混沌。我疑心自己置身梦境。我带着这种感觉，恍恍惚惚走进了高中学校，连续两年的高中生活，我依然觉得自己内心一片空白。巨大的无助感，乏力感，困扰了自己。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在这样深重的历练之下，终于，我走了出来。随着步入社会，天地一新，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和粗心。我才知道，事物本来就是五彩缤纷的，就是多面多体的。其正面反面，都应该被我们所认识，所了解，所理解。尤其重要的是，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用自己的脑子去思想。三十多年来，这种思想的方式，逐步渗透、强化到我的心里，让我受益无穷。
　　2011.12.25
　　 感悟, 生活, 岁月, 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