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轨道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18 编辑 <br /><br /> 　　　　　时间里的轨道
　我仿佛看到很多年后的生活（也许生命还有那些年），在身体这条轨道上，滑向那个遥远处。
那些生长在春天里的事物，和我一起到来，我们在任何时候，不早不晚，一起生长，一起回忆，一起悲伤与欢心。它们以一个私密的通道，看见我，偷窥了内心的表情。
仿佛我站在门槛的这边，看着一排楼的那边，一条无限远的路出了这个城市，去往了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想起，孩子时，站在黄昏的小桥头上，看着天黑下去，赶集的父亲没有回来。我张望着那个不知道的世界。一直以来，我就在无休止的瞭望中，走到今天。
我走过那些路，在车上，桥上，高岭，或者峡谷，回到记忆里的一些场景，它们悬在空中，变幻着地点，我被带到一个个熟悉的地方。事实上，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所见的总有一些不同于自身的方向，它们都以自身存在的不同方式，拼接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那天，我沿着铁轨这边路向北边走去，左边是低矮的店铺，一扇扇玻璃门，引诱我朝里面看。我看到各色物品和人，像一幅流动的画，我的身心便在那迷离的情境之中。转一下目光，我又在右边一排树木拉开的地带，树木是第一道隔开铁轨的篱笆，第二道篱笆是一道铁网。那个中午 ，我看到一个男人，他在两条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走。
　　经过这里的人，不约而同看向他。每个人的目光里都有着不解：这个男人为什么走在火车走的地方？！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低着头，走一阵，抬起头来，朝四周看看。我在想，下午六点钟，火车会经过这里。我常站在横杆这边，听着火车喘着粗气，像发着脾气的老水牛，“哞哞”地叫唤着，奔向另一方。
　　那个男人并不理会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悠游自如地穿行在铁轨中间。在众人眼里，他闯入了一个具有禁忌色彩的王国，他是一个孤独的草莽主义者，他享受着那份危险的行走。没有人知道他何以闯入这片地理。他的身影终于移动到了这边的路口，从一个铁篱笆的出口钻出去，沿着那条大路朝东走去，背影在众人的注视里，消失在路边的树下。他像一个神秘的符号，在那一刻消解了人们的聚焦的目光。那个空旷铁轨沿途，像一个人的呼吸通道，变得安静下来。
　　我继续向北，走到唯一的地下通道，从铁轨下的隧道钻过去。几乎一瞬间的幽暗，一切又都明亮起来。左侧坡地下面，那个修理铺的老人，蹲在地上，补着一辆电动自行车的车胎，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一边，看着老人的动作。他们说着一些什么。我在这里修过自行车。老头的脸，面色黝黑，目光藏着犀利。
　　修车那天，我双手插在衣兜里，过往车辆带起的灰尘，让我抽出手捂起了鼻孔，向路边躲了躲。老头看了看我整洁的衣服，说：“这里不适合你，你最好到上面的树林里站着去。”这话有点呛人的味道，但语调平淡，头都没抬。我做出朝天看的样子，目光在灰沉沉的天空转着圈，落到那片小树林里，那里空无一人，我的目光回到老头身上。他粗粗的手指，捏着的一柄鉄锉，在那椭圆形的红色车补丁上，用力拉动着。
　　电动车胎补好，老头起身，一粒灰白色的东西毫无声息地落到他的脸上，老头抬起袖子擦了一下脸，那粒鸟粪粘在了他的袖口上，他又抬起袖子，使劲甩了甩，那里鸟粪从他的灰色袖口上飞走了。周围的人，露出讪讪的笑容。那一瞬间，我听到头顶鸟的叫声。那只鸟闪着翅膀，欢快地飞走了。
今天，是冬天之后，我第一次步行穿过这个城市，好久不曾以脚步引领身体，游历街道、建筑、人群。一个人，两只用来走路的脚，落在路上，才有了和城市的真实贴近。我有了长途跋涉之感，一个多小时后，走入一个菜市场，人渐渐多了，天色却阴沉沉的，远远看着那条纷繁的市场，人影绰绰。仲春天气，清凉的空气中，有一股股潜在的暖流涌动。
我的左边，出现另一条线路的铁轨，它从暗影里沿着城市北环的路，向西铺展而去。这条线上的火车，大都在晚上和夜间奔跑。我很少看见车厢里装载什么货物，车厢在跑动中晃动声，发出铁皮的空旷声。看着黑漆漆的的铁轨，在那里延伸，它大约把很多时间无声地藏进了身体里，它让我看它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有些无尽而辽远。在那里，一些树，一些草，死了又活了。我一年年地见它们，那些颜色和肢体的面貌，都不过似曾相识。
春天也是沿着它的轨道，照例运行。那些藏在各处的桃树、梨树开出的明艳之色，辉映着空间的色彩。它们是向着前方去的，沿着隐形的时间线路在走，而人并不完全这样，人带着一些过去在走。这个时候，我会想：“再也遇不到昨天的日子，花草却重复着自己的方向，在那里遇到不同的人。我总要站在这边或者那边，等着它过去。我们总是不能在它来时，抢跑。”
　　春天来之前，我在这条铁轨西边公交站点，送走孩子去外地上大学，之前，也在这里迎接她从校园回来。那天，她的身影从车的尾端出现，我站在街对面，她挤过人流，朝我走过来。她绕过自行车，走到我站的地方，面带微笑，伸开双臂，抱住我，我一只胳膊环绕着她，手在她的背上，拍拍她。她在离开我很久的一个时间节点，习惯与我拥抱一下。
　　现在，外边的色彩仿佛与我久违了，整个冬天我躲避寒冷，卷缩在某些角落，也仿佛很久了。我现在，有了拥抱外边风光的冲动，仿佛那里在打开一个空间，把我的目光也扯得很远。空旷的周围，被光填满着。
　　一早醒来，耳边就传来铁轨上传来的哐当声。我头脑里显现着梦里的画面。一个人，从铁轨上走下来，他穿戴着盔甲，面容却像我过世的一个朋友，他英俊的脸庞，果敢的手势，仿佛在招呼我，跟他一起出行。而在四周，我早已不相往来的人，他们一个个集合在这个空间里，我们有了不同时间和地点里发生的那些对话。我的肉体上，在那一刻，长出了鲜艳的花草，我因此惊奇无比。他们在说：莫辜负了这个踏青节日。我醒来，忽然意识到今天是春分，白昼和夜晚等长。这一天，也是人生的一个隐喻：世间有多少被拿走的，也就有多少给予。
　　此刻，光从上帝那儿涌出，在拥抱大地。风从春天一小片寂静的空间向远处走。我走到这里了，像一个人的一生走远的某些地方。那些清明的光，在拯救那么多事物，我对那些消散的说些什么呢。就仿佛，很久隔离之后，我们用一次重逢，弥合了断裂的时光。那些光却永远是新鲜的，让我逆行着一永而逝的光阴，走向自己。
2016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