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5 编辑 <br /><br />　　红叶李
　　第一次见到红叶李，是在穿金路上，剪成一团一团。那时谁也不理会它们，直到春来，它开了一朵朵粉色的花，十分秀美。于是询问：那是什么？大多都告诉我，是海棠。可无论哪一种海棠，花期都比它晚，花色比它艳，花瓣也更繁复。莫非是海棠的另一品种？
　　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年年春来，每一树的它，都开了满满的花，远看近看，都有些像绣球。知道它的名字后，女儿说，不好听，一点也不衬它的花。倘若没有见过它的花，倒也罢了；倘若只是看过被修剪成一团一团的它开花，也还马虎；又或只是远远地见了一树一树的它开满了花，那也还尚可。可是，如果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走到了树下，恰好仰起头来，它那一朵一朵秀气粉白的花在阳光的映照下，似透明又不透明，倒像花朵自身有一层光亮，因颜色太过粉嫩，不璀璨，也不圣洁，可偏偏让人惊叹不已，教人仰酸了脖子，也不舍垂下视线。“美”这个字，本来放在任何可观可赏的物事上都千妥万妥，可就是不能用来形容它，只因担心这个字，它那绝世的形容会被世俗沾染。红叶李，这真是个太平凡的名字。
　　又或许，就是因这个名字，使它并不把花开得高高的使人不能亲近。一树花就是一树花，从高到低，都是花。平视它，它就平凡了几分，可一朵一朵，还是那样灵秀。蜜蜂自是不用说，早就留连在花朵间，一只蝴蝶竟也来了，在花间翩翩。虽然只是十分寻常的菜粉蝶，也觉出了春的明媚。而这一刻里整个媚人的春，又被红叶李，占去了三分之一。
　　贴梗海棠
　　远远就见湖边的几株树上缀着点点灿然的红，走近才知，是贴梗海棠。若不是花开，竟不知这里也有它。我一直念念的是昙华寺，那里有一大片贴梗海棠，只是在花开时节从未去看过。
　　贴梗海棠的花期让人有些不便，通常在春节前一周开放。春节前最是忙碌，虽然年年说要去看它，却年年被家事所绊。我总是会在春节大扫除的时候，想起那一朵一朵艳红的花，但也只得低下头来继续洗衣、擦地，把它忘记。春节过后，又担心专程赶了去却只见落花，何况各色花已陆续开放，排不过时间一一去看，就一年一年如此耽搁下来。
　　贴梗海棠在樱花、垂丝海棠、桃花等春季花朵中，色最深，花瓣也最为硬朗，开放中有着丝丝的刚强之意，全不见一丝柔弱。不知这是不是每一年最终都放弃了去看它的原因。却不知翠湖也有它，虽然只是几株，但可看到它的花开，也是快乐。
　　贴梗海棠的花最是红艳，再也没有哪种花如它一般红得这般纯正了吧。有人喜欢花长开不败，就在树上扎些红花，五瓣的，小朵的。因而我每见了贴梗海棠都会不把它当真：它和那些红艳艳的假花真的没有什么两样，要走近，再走近，也是不信的，哪有花红成这个样。
　　有个男子站在花树下同他的小女儿说：“记住了，这个色就叫正红。”正红是这个样吗？我倒不知，我一直当它是忽现的胭脂，又或玲珑的丹蔻。
　　垂丝海棠
　　远远就看到绿树林中浮有层粉色的雾，就像谁的水粉被洇了开来，又润又粉，好似转眼便要被阳光收走。不用说也知道，是垂丝海棠开了一大片。
　　垂丝海棠的花，远看是层雾，风轻轻一吹，就要散了，但风一阵一阵地吹，也不见这场雾浅一分、淡一缕。走近了看，一树一树的花，开得又轻又软。它的花不单薄，也不繁复，即清秀，又温雅。纵然一朵牵一朵，一朵挽一朵，一同约齐了来开放，它也没一丝得色，在这一层把最柔软最美好的内心都摊放开来的坦然中，竟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纤弱。最让人心软的是它的颜色，多一分深了，少一分淡了，它那一层粉，恰恰好，不张扬，不隐晦，即羞怯，又明白，像小小女孩嘴角浅浅的一抹甜笑，像少女悄悄揣在怀中的粉嫩心事。若有花的开放模拟了女子的柔美，除去垂丝海棠，还有哪一种？
　　曾经，我办公室的门前有几株垂丝海棠，有人把它们的枝尖缠到一起，形成两道拱门，每逢花开，就见门前的两串花环好似可以随风荡起来。那时从花初绽一直看到花落净，也不觉稀罕。离开了那个单位，离开了那间办公室，我最挂念的就是那个院子里的几株树：腊梅、玉兰、桂花、侧柏。每到春来都会想念门外最不起眼的垂丝海棠，不知它们怎样了，是否还能开那么多的花，每有风来，花瓣就在风中翩翩？人说近乡情怯，我却是不敢去看它们。那里现已半废半弃，我宁可想念，宁可一地一地去看其它树的花开。
　　看了翠湖的垂丝海棠，又赶到云大，看了云大的，再赶去圆通山。
　　翠湖的海棠是一大片，树下是春在喧哗，有人留影有人闲谈，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还有人带了小凳专门来看，看花也看人。云大则是一长排，虽有人专程去看花，却相对安静，大家只是坐在花树下，轻轻言，悄悄语，花枝低垂，好似一把弯弯的伞。圆通山是很长很长的一条走廊，遮了天光的，不是木做的梁、砖建的顶，而是海棠，人们在树下走，一遍一遍，又一遍。
　　西府海棠
　　有人说恨事，无论三恨、五恨，中有一恨是海棠无香，我却疑心是没有见过西府海棠之故。
　　过去不知有西府海棠，只当海棠林中全垂丝。见了西府海棠，还想这株垂丝海棠的花色怎么这样淡，年年就这样误会。直到知道有一品海棠名西府，才留了意。一留意就知，那株花色略淡的便是西府海棠。未开时，它的花蕾红艳，同垂丝海棠相差无几，但一展开，就完全不同。它的花是单瓣，而且花梗绿色，相对也短一些。据说也有重瓣的，却不得见。仅就颜色而言，垂丝海棠粉柔娇美，它却是白里透红，明媚可人，但与苹果花相比，它又要柔美些：花瓣更纤弱，而且苹果花的红也更缥缈。
　　把脸凑到花前，就有淡淡的香扑上面颊，清雅细微，却分明。略一离开，香便消失。倘若女子涂洒香水能够用到这境界，是最好不过的了：不无香，也不香气袭人，浅浅淡淡中尽展风情。
　　知道了西府海棠，就时时见到它。这时发现识得一种花，是件开心的事，因每见到都会因它是旧识而有些微的快乐。虽不像初见时那般喜悦，却在看了一株又一株的它时有层安心：无论我怎么走，它总是在的，在开花，又或在阳光中伸展绿叶，就在我的身侧。
　　不知哪里把西府海棠一种就一林，但郊野公园有几株，长得最是繁密，风一吹，花瓣在风中纷纷洒洒，坐在花树下的人，好像就进入了一个梦境中。
　　银桦
　　银桦是常见的，就种在路边，长得笔直挺拔。小时是喜欢它的，因它的花有蜜。这事如今觉得不可思议，因银桦长得那么高，不知自己怎么弄到的花。就是现在，眼见银桦开得一树一树金黄，也只是可望可不及。弄得时常怀疑：真吃过它的花蜜吗？还是只在梦中？
　　银桦花的样子很是奇特，开始是鹅黄色，慢慢转黄，花梗则是朱红色，花蕊渐渐长如豆芽，然后越来越弯、越来越弯，像个问号。一支花束上就有许许多多纤细的问号，却不见花瓣。看到这样的花，我总要怀疑，九连环是模仿它做的吧？只是它的环更多更密，倘若扣住了什么，只恐怎么也解不开。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它的花蜜在哪？若说没有，为何每看到它，唇舌间都会有股甜，好像小时吃过的那些花蜜还余留在口中。
　　有段时间，银桦很是招人厌。据说它的枝非常脆，风一吹就断，落下来把人砸伤。那时，几乎要把城里所有的银桦都砍断，还以为就此要看不到它了。一条街上一种树，时日久了，那种树就象征了那条街，就是在异地见了那树，也会想起在那条街上的时光。好像树活出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年轮，还有它生长的地方的岁月，和从它身旁经过的人的流年。我只是奇怪，它看起来那么硬朗，怎么会风一吹就把枝干折断呢？后来大约有了其它的措施，银桦树算是保住了，城市里也就依然能见挺拨的它。
　　银桦冬天是不落叶的，要春来，许许多多的树已发新叶，它才开始落叶。春天浩荡的风中，银桦叶越落越多，满地的落叶也是有形有状的好看，像鹿角，像有枝有丫的小树。那些天，总见环卫工人一扫就一车银桦叶。我有些替它感到抱歉，希望他们不要厌烦了它，能够让它就在我们的城市里直直地站着，长披了银灰色绒毛的叶，开立了密密匝匝问号的花。就是吃不到它的花蜜，也不打紧。
　　香樟
　　回家的路上，有排香樟。不高大，但葱浓。一个冬的日子就在它绿得发暗的叶子间滑过。春要来时，叶子开始变色。最初我以为，它终于耐不住冷风一阵一阵的吹了，却不是，它只是把叶子间杂着红了、黄了。远远看去，就像庙里的树——被香客系上了红红的许愿袋，在风中招展。慢慢地，红叶渐多。想这香樟，真是有趣，一树的叶，就一树的愿望，就是再贪心的人，只怕也用不了这许多。
　　春风一拂，香樟的新叶就冒出来了，不几天，又嫩又翠的叶子占据了整棵树的最外一层，整条街道好似换了新装——变色了的、没变色的老叶被遮在里面，慢慢落。难怪古人要把春说成是青春，又或说，难怪今人要把青春两字用来指人生岁月中最好的年华。
　　香樟枝尖的花束也成形了，一粒一粒的花苞，像米粒——糯米粒，饭米的颗粒要细长些，它却更圆润。转眼，花就开了，很小，小得比尚未开放时大不了多少，要踮起脚尖，凑近了，才能看清楚。花虽然小，却一点也不省事：花瓣乳色，带一点点绿，六片，花蕊历历，黄色，玲珑秀美，教人想不透，伟丈夫般的香樟竟也有这般细碎的心事。
　　一束一束的花，悄悄开在枝尖，不引人注目。但从树下走过，会有香味扑洒而下，要深究，却又无处可寻，就是凑近了香樟的花，也没有味。于是猜想，这不是花的味，而是叶的味，在阳光的照晒下，挥发了出来。这香味比清香还要清，又比清香有质感，好像可以触摸，所以，它的名字是香樟。
　　合欢
　　合欢是个太美丽的名字，却不知为何，我从没见过它。金合欢、银合欢、毛叶合欢，甚至美蕊花都见过了，就是合欢，还不知在哪里。
　　走过翠湖的唐堤时，突然见到湖对岸有一棵树，每个枝头都开着花，白中一点点粉。合欢吧？我猜测。匆匆走过去，不待走到树下，就知道果然是合欢。这真是太奇异的一件事，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竟然不知有一株合欢。就在我想到尚有合欢没见过，它就出现了，而且，它在这里生长了一百多年。
　　远远地看合欢，满树都是一团团的花，走近了看，也是那样，一团团的花开满了树。
　　合欢的花也像个球，只是不那么圆，花蕊也不那么密集。比起其它合欢来，它轻盈又纤长，洁白的花蕊尖沾了一点点粉色，于是更多层梦幻色彩。它一朵朵开在枝头，像团团的云，又像根根的丝，只是没有巧手来收了去，织件云样的衣裳。
　　这样的花也是要凋谢的。蕊太长的花，凋零的那一刻最是难堪，这一点是从美蕊花那里感受到的。合欢好一些，因它的蕊不那么密，颜色又浅。凋谢时，只是垂了下来，颜色转为暗黄。
　　我看到合欢时，已不是盛花期了。一株树上，有花蕾，有花朵，也有垂下的花蕊。想来最美的时候，就是没有一朵花衰老的时候。只是，还有什么好抱怨呢，至少，在花开的时候，我和它相遇了。
　　银杏
　　银杏叶落净后，就看到了枝条上分布得十分均匀、细若小指的短枝。一天从树下过，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那些小短枝有了不同：枝尖好似被层棕色的皮包裹着什么，那应是在孕育着嫩叶吧？果然，天气一暖，棕色的皮就绽开了，露出里面嫩生生的一群绿。那一个小小的棕包里，住着好几枚叶，它们卷缩在一起，只等春天来唤醒。刚刚探出头来的第一枚叶，已是把小小的扇子，玲珑可爱，风吹来，它也不摇——还太小太小。它的身下，有好多叶子挤挤挨挨，只露出一点点绿，好像一群孩子，正你推我拥，争着吵着要出来把天光看个分明。
　　一周过去，叶子们都从棕包里伸展出来了，绿绿嫩嫩，天地一派清明的模样。叶下，还有一穗一穗的花，像桑椹，却更精致，而且是绿色的，好似要滴水，可它那么小，小得猜不出水滴藏在哪里。不知这些外形象麦子，又比麦子更娇小、绿莹莹的小粒是否会绽放成一朵花的样子，可它就是这样，也很是好看。
　　回家同母亲说：“我见到银杏的花了。”母亲有几分讶异：“银杏的花很难看到。”“不难呀，翠湖、云大的银杏都有，一抬头就看到。”隔天去昙华寺，又见一株银杏，连忙指给母亲：“快看。”那株银杏，的确也有花穗藏在叶腋下。母亲去细看了它的花，笑道：“原来银杏花这个样。”
　　棕榈
　　棕榈去岁的果落得差不多了，金黄的花梗尤自垂在树尖。也有的已干瘪，更有些，变成了碣色。黑头翁偶尔来捡食残存的果子。不待替棕榈感到落寞，转眼间，新的花苞便生长了出来，一周过去，黄得纯正的花穗从花苞中抽出，一穗一穗垂得好似不胜重负。
　　去餐馆吃饭，棕苞炒肉片已是时鲜菜了。一盘端上桌，有女子便说：“我不吃鱼籽。”众人笑：“这鱼籽不腥气，只是苦胆没剔好，有一点点苦。”
　　我小时也认为棕的小花苞像神了鱼籽，不知这二者间有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它们是男生的最爱：一苞一苞摘下，把小小的花粒弄散，含进嘴，找个纤细的竹筒对着嘴把它们吹出来。桌间一问，在桌的男士竟人人如此玩过，尽管家乡不一。我问：“为什么这样做？”他们众口一词：“打人。”真不知这小小的花粒怎么可以打痛人，只是口水稀拉，不卫生罢了。那时我们就知道它能吃，会去找男生讨要一小穗来，一人吃几粒，尝尝味道。多少的棕苞就被如此糟蹋了，那时根本不知，它可以做菜，也不知，它的花开是什么模样。
　　又一周了，它依然一穗一穗在枝尖垂得好好的，好像圆圆的小粒就是花。一低头，却见地上有落花，小得几乎捡不起，但它一朵一朵开得真是好：花片三瓣伸展开，三株雄蕊紧紧靠在花瓣相接处，向后翘，每一片花瓣中间，又有一株雄蕊，排列得趣致又整齐，看上去，倒似一只三足小虫。可它那么高，开在树上的花怎么也看不清，蜜蜂却知道，它们三五成群，绕着花苞飞。
　　悬铃木
　　春节过后，悬铃木的小芽苞被阳光涂成了绿色，虽然去年的枯叶还垂在枝上，因了这些新芽，枝节也有了生气，但不知那些枯叶要何时才在风中脱落。
　　一周后，小芽苞们长大了些，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意思了，好像只要太阳的手轻轻一抚，就会嗖嗖嗖吐出新新的小叶来。但最有趣的是那些枯叶。原来叶子从什么地方长出，都是固定好的，去年长叶的地方，今年也会有叶长出来。一枚枚的小芽悄悄掀开枯叶的柄，露出一半清新的脸庞。好像哪家顽皮的孩子，头上压了顶过于硕大的帽子般，又像藏在母亲怀里的幼儿，悄悄地露个头出来看看这个新奇的世界。原来枯叶不落，是想在寒冷的冬天里的护住那些娇嫩的新芽。虽然许多的树叶无法在风中坚持下来，没了这层庇护的新芽也能健健壮壮地成长着，但去岁的叶，就似母亲，纵然知道孩子能够在风雨中安然无恙，也要伸开双臂，尽可能多地为孩子遮挡一些风霜。
　　日子一天天温和起来，在阳光和春风中，悬铃木一天一个样。当初小小的芽苞里，竟藏着三、四片叶子，还有圆圆的小球，它们一同娇嫩嫩地钻出苞叶时，还裹着一层绒绒的毛。一天天，它们成长，绒毛也一天天褪除，渐渐就一树绿荫。小小的绿球钻出芽苞不几天，就长得很水很嫩很硬铮了，还以为它就要这样一直在树上挂到秋风起，怎知转眼间，它就开成了花球，这时更像女孩巧手做的毛线球，外面一层是朱红色，里面还是绿色。花开也不久，风一吹，细长的花们就飘落了，只余空空的球。想细看它的花，却无法探个端倪，它那么高大，根本无法亲近。好不容易找到一枝垂得低低的，伸手轻轻摸一下，没有声响，那个圆圆的花球竟然就散了，只余许多黄色的粉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