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月

守 月
守月是孩提时最美丽的一件事情。
“十五十六，它落它出；十七八，杀只鸭；十八九，坐地守；二十冷等，月初一更。”我们一边念着奶奶教给我们的守月歌谣，一边仰着嫩脸，“叽叽喳喳”地坐在淮河岸边的垂柳下，睁着亮光闪闪的眼睛，等候着漂亮的月亮从东南方向的天空爬上来。
十五的月亮是不用守的，当夕阳红彤彤得滚落山下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挂在天上了，薄薄的，雨浸过的白纸一样。但只要夜色一漫上来，它便立刻楚楚地有了生命的灵气，变成了一轮散发出嫩黄光亮的璧玉了。真正要等候才愿出来的月亮，是从十六那天开始的。
十六的月亮既没有十五月亮不需要等候的直白，也没有十七的月亮需要耐心等候的含蓄，她恰到好处地暗合了我们孩子的性情，只需要稍等一会儿，便轻盈地挪着步子，从东海里走了出来。到现在我也一直认为，十六的月亮是一位爱打扮的女孩，她人还没有走出闺房，脸上的光晕就美丽地照在了天上。那光晕不是围绕在十五月亮周围的富有质感的嫩黄，而是淡淡的桔红，又不甚清晰，氤氲着薄薄的粉色。她刚露出的粉脸，是黄色和桔红融合一处的颜色，伴有液体波动的感觉。那光一点也不耀眼，柔柔的，照在我们身上，像是有鲜花的影子在慢慢地爬动，我们周围也仿佛袅起了莫名的气息，淡青色的雾一样，静静地弥漫。
今年，虽然我已过而立之年。可一想起来淮河上月亮升起来的那种情景，内心依然还是那样的美丽温柔。月亮就要升起来时，河面上先是投过来一条长长的银白色光带，从我们眼前的水面一直拖到淮河拐弯的地方，其情状就像是有位仙女在我的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突然用一块白璧朝水面上打了一个水漂。那白璧在水面接连跳跃着，最后猛地一跳，再向前一滑，倏地就变成一轮又大又白的月亮。当月亮完全跳出淮河岸边垂柳的发丛时，就不再像纸样的单薄了，而是有了球状的立体感。看得久了，她便旋转了起来。随着高度的增加，她脸上的桔红也越来越淡，其变化过程就像是冬天里的黄芽菜，剥了一层，颜色便淡了一层。最终，只有在她的边缘还有点黄的颜色，中间已完全是雪样的纯白了。可以看得见桂花树，看得见举着杵儿在树下捣药的吴刚了。
十六的月亮升起来了，我们的心里也汪出了一眼泉水，透明，清澈，微波荡漾。一双双眼睛闪着晶莹的光，就像是花蕊间刚刚停泊下来的露珠在闪烁。不知是谁起的头：“月姥娘，八丈高，骑白马，挎腰刀……”紧接着，十几副童声便齐声应和起来：“月儿弯弯像小船，带俺娘们去云南，飞了千里万里路，凤凰落在梧桐树。凤凰凤凰一摆头，先盖瓦屋后盖楼。东楼西楼都盖上，再盖南楼遮太阳。”随着这花开一样的声音弥漫，我们身边白亮亮的一片，宛如身置天堂，四周涌满了花朵喷吐出的光焰。
唱完了月亮的童谣，我们兴犹未尽，干脆又唱起了其他歌谣。“我跟姐姐把船摇，一路说了多少桥，铜山根、马家桥，三棵柳下清水桥，够不着，是高桥，须须溜溜是毛桥，买粮食到胥浦桥，叽叽喳喳鸭嘴桥，收猪窝，骚猪桥，矮矮墩墩万年桥，进城里，走双桥，走一桥，摸一桥，夫妻打架上吊桥，宝塔下边天宁桥，乡下人买针上鼓楼桥，开蒙馆买纸到纸坊桥，三江四水都会桥，伢子打架童子桥，丞相点将安墩桥，鲤鱼跳过龙门桥。” “小红孩，上南山，割荆草，编箔篮，筛大米，做干饭。小狗吃，小猫看，急得老鼠啃锅沿。”这些童谣虽然与月亮无关，但在当时的情境中，它们全都沾了月亮的光，那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在月光里泡过一样，是那样的柔软，亮堂。
守来了月亮，我们便围成个圈儿，带着各自的影子唱歌、跳舞、丢手绢、捉迷藏。捉迷藏游戏中，我最喜欢充当捉人的角色。月光下，只要看柳树的影子变粗了，便可以知道有人双手抱着树藏着呢。轻轻走过去，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猛地一抱，连人带树都抓住了。玩累了，我们就坐在小河边，吹着微风，静静地看着远处水面上的月光，就像是千万条鱼儿在一瞬间一起翻个身儿。看得着了迷，我们就跳进河里，变成一条条欢快的小鱼，去追逐那闪亮的波浪。不追够水面上碎银一样的月光，不泼洒够了亮亮的河水，谁都别想先上岸。即便是上了岸，也会被水里的人用泥巴投脏了身子，不得不再跳下水，重新加入打水仗的队伍。只有到岸上柳树的影子变得扁担一样长，我们一起才上岸，穿了衣服，浴着月光，恋恋不舍得往家走去。
如今，我走入了社会，每天都是在等电话、等工资、等班车、等房子、等职称中度过，从来没有一次是专门为月亮而等候的。在那些喧嚣的等待里，我日益疲惫、麻木，心里既没有了儿时守月的美好纯净，也没有了月光下唱歌洗澡的天真单纯。身心早被世俗污染得越来越灰暗，越来越冷漠。有时偶尔抬起头来，看见了云中运行的月亮，心里也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亮一下，但马上又黯淡了下来。有人说，星星是穷人的宝石，那月亮呢，我那儿时守望出来的月亮呢？它一定是一块玉，但又只能永远亮在我记忆的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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