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17 编辑 <br /><br />我的老师◇ 昨日时光
“个驴日的，又没奶了！”
那天早上，刚回老家，耳朵就灌进老母亲的抱怨声。
她不是骂那个送奶的，而是嫉妒人家生意好，老早就送完一大铁罐新鲜的羊奶，抱怨给她送的奶又得等到下午才能喝了。同时，她也有在李婶面前炫耀的意思。李婶养了四个儿子，没有一个肯出钱给她定羊奶喝。李婶见我回来，就夸我老母亲有福气，同时拉过老母亲跟她说：“知道为啥没奶了吗？那个老背时的骑个三轮车好好的，那么平展的水泥路，不知咋搞的在杨家门口摔了一跤，一罐罐奶洒得一滴都不剩，你说这事怪不怪？嘻嘻嘻……”
两个老太婆一边说着别人的闲话，一边发出愉快的、幸灾乐祸的笑——这令我非常讨厌！我所关心的，却是送奶人的健康。我问李婶具体情形，她若无其事地说：“年龄大了就那样，做什么事笨手笨脚、糊里糊涂的。”
但愿他没什么事。要知道，那个送奶人可是我的小学老师！
一个曾经教过我的古稀老人，如今不但拿不到一分钱的退休金，还得养六只奶羊靠给人送奶维持生活。对这样一个可怜人，两个老太婆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为了照顾他的生意，今年初，我给老母亲在他那定了半斤奶，每斤六块钱，每月初由我直接给他交一百块，为此他每次都要多打小半勺。
时光倒回去三十多年，那送奶人还真是我的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虽然他只教过我一年，但他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也很感激他。
我的老师姓孟，学名孟兆新，外号叫“黄牙”。因为他长一口暴牙，人又厚道谦虚到逢人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又宽又黄的大板牙，因此得了“黄牙”的雅号。我们这些小孩背地里都“黄牙黄牙”地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实在的，那时候民办教师很多，在农村里并不怎么受人尊敬。因为他们书教得不怎么好，很多人都是二把刀，所以随时可能被大队革委会辞退掉，扔下粉笔和教棍，然后回家拾起锄头种田，扛上扁担挑粪，拿着镰刀割谷子，成为和我们的父母一样的农民。
——孟老师的人生轨迹大致也是这样的。
至于他是哪一年被辞退掉，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回家后消沉了一段时间，然后开始养猪，规模还不小，可惜几年后一场瘟病让他赔了个精光。一心想发财的人，到老也没把钱挣下，只好老老实实养几只奶羊勉强维持生计。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孟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情形。那是一堂珠算课，他把我们带出教室，到生产队的核桃林里上课，真有意思。初夏时节，新发的核桃叶油绿油绿的，在清风的吹拂下散发出浓重的香味。我们端了小板凳坐在树阴下，孟老师将一个巨大的算盘挂在树杈上，开始无比笨拙地教我们拨算盘珠子。年轻的孟老师身穿白衬衫，腰板挺直，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他讲课的时候神情亢奋，声音洪亮，唾沫星从他的暴牙间不断地喷出来，离他最近的几个同学苦不堪言。
那时候，我算是比较聪明的一个，特别爱学数学。孟老师都弄不懂的问题，我很快就能做出来。背过别人，孟老师还请教过我几次，在我面前像小学生一样地谦卑。因为我学习好，孟老师总是对我特别照顾。他提拔我当学习委员，还把所有能给我的荣誉都给了我，“三好学生”那算什么，我直接就成了毛主席的“五好战士”，还领到一个红皮的笔记本，上面有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
这还不算什么，最荣耀的是小学毕业我免试，直升初中，全公社只有两个名额，是孟老师推荐的。虽然是免试，但考试那天校长还是让我陪同学一起去公社中心小学，我的同学们在教室里考试，我被允许和老师们一起在办公室休息。考数学的时候有一道应用题，别的学校的几个老师在办公室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孟老师却不失时机地把我推了出去：“让这个娃来试试看。”在老师们的注视下，我匆匆看了一眼题，就拿过草稿纸开始画图，没要到几分钟就做出来了。老师们夸我真厉害，说刘家山小学出了个小天才，孟老师也因此特别自豪。这事传到同学的耳朵里就成了神话故事，他们说我是双脑袋。
刘家山是一所戴帽子学校，升初中后我还在那里上，只是很少见到孟老师，他去“二部”继续教五年级，并没有因为培养出一个“五好战士”而获得升迁。偶尔在路上遇见他，还没等我开口，他就主动招呼我，很谦卑地冲我微笑。
离开家乡后，见到孟老师的机会就更少了，即使面对面走过也行色匆匆。点头微笑之间，往事渐渐淡忘，孟老师和我这个学生一起老了。他曾经挺拔的身板开始佝偻，曾经丰满的面颊开始消瘦、塌陷，暴牙却愈发突出，且掉了几颗，说话已经兜不住风了。不变的却是他那低到尘埃里去的谦卑。我的老师老了，开始犯糊涂，有几次，他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奶钱也算不清了。
那天下午，我迟迟不走，决意要等到孟老师，顺便关心一下他的伤势。我让老母亲把大门打开，就在路边等着。黄昏时，随着一阵“叽叽嘎嘎”响，孟老师的三轮车终于骑到我的家门口。慢慢停下后，我扶着他的胳膊问他：“孟老师，你还记得我吗？”他说：“记得记得，你是‘五好战士’。”我关切地问他摔着没有，他抱歉地一笑：“老了，没出息了。不要紧，就是膝盖跪在地上，跪掉了一块皮，走路有点不方便，可惜那一罐奶了！”说着说着，他就撩起裤腿让我看他血糊糊的膝盖……
背过母亲，我塞给孟老师三百块钱，他却跟我打架一样死活不肯接，逃也似地骑了三轮车就跑，晚风中扔来一句话：“我还过得去，你不担心我！”
面对他河虾一样躬着的背影，我大声喊道：“孟老师，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