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眼睛

　　岁月渐老渐陌生。
　　而人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曾经的故交旧友，多年不见，忽一日偶然相逢。看上去明显老了，发际线像初春的雪线那样向头顶部位攀升了一大截，又像一场激战后溃败的残部一般迅速向山头退却，但结局都是腾出一大片光亮的开阔地来，分明是岁月的风雨长期侵蚀过后留下的“丹霞”遗迹。当然也有青少年时期就早脱而崭露“智慧之相”的，多年以后显赫而夸张的额头似乎并无多大进展，但是长期坚守“山头”的仅有的头发，仿佛补给不继严重缺乏营养而变白了，所以，看上去还是很老了，或者是很衰老了。有些人的头上并无这些变化，但看上去总觉得也是一样的老了，却说不清楚哪些地方明显表示着“老”。言谈之间，悄悄在对方脸上搜寻“老”的证据，终于发现，原来是“心灵的窗户”明显变样了。首先是黑眼珠不再像从前那样黑，其次是眼底不再像以前那样清澈，再仔细一看光泽也较以前更加流散，神韵也变得慵懒，而上下眼皮已是松松垮垮的，看上去，两只眼睛宛如秋天里自然开裂的豆荚，干涩，晦暗。注意力也不像以前那样集中。比起豆角初成时的青葱鲜亮，如今的尊容实在是相去甚远了。
　　当然，所有同龄人的眼睛无一例外都那样苍凉而滑稽地睁着，到处看着。自“青春场”中退出来之后，这些略显怪谲滑稽的眼睛俨然古老而神秘的“僰人悬棺”。
　　回头又想，也觉得十分的有趣。原来，人的眼睛竟会有如此奇妙的经历。“干豆荚”一样的结局显得十分苍凉，但背后依然滚涌着熊熊的温暖，而温暖，明显来自“秋熟”的境界，而“秋熟”的境界又来自应节而变的生命过程。
　　别人身上发生的这些变故让自己感到陌生，推而想之，别人一定也在这样审视自己评判自己——当然也要感到陌生了，这些结局若不是降临到自己和同龄人的身上，谁会留心这些滑稽情状背后淡淡的苦涩呢？再说，人的一生的确也是一次性的过程，不可预演，没有观摩，无法更正，遇上了，降临了，就是无法选择也不能拒绝的结果，谁都是当事人，都是“演员”，经历的和遭遇的就是曾经面对的和正在担当的。所有人的应节而变的妆容是光阴的手描绘出来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原来，人的生命过程是一个由外而内的过程。年轻的时候惯于用眼而疏于用心，故需要一双伶俐敏锐的眼睛。中年以后，惯于用心而疏于用眼，眼睛终于可以无需担当太多而卸下大任，就松弛下来、慵懒下来，而不幸得了白内障甚至失明的，用眼的权力就被无情地剥夺了，也是身不由己的。
　　看过别人“变眼”的壮举，回家后也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其实，已经想不起自己的青春亮眼是什么样子了，如若不甚服气再找出几张旧照片来两两对比，定会感到都是一样的陌生而内心惊讶不已。“基本形”还在，但气质和神韵已是今非昔比，差距很大，却不能确定哪一个形象才是自己想要的，也就是说，两种样子都是陌生的，并且是越比越陌生，越看越奇怪，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年轻时候的样子太遥远了，年老时候的样子又来得突然，乐观的人大抵都能想得通的，而悲观的人，恐怕就要喟然长叹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自从衰老以后，眼睛显得镇定了，沉稳了，慈祥了，和善了，内敛了，大度了，睿智了，包容了，深邃了，宽广了。如一条河流终于流进大海，如一片田地终于稻谷泛黄，如一朵花终于长出青果，如一堆柴终于完全烧透，浊烟散尽，余烬炽热而光明。亦如一块岩石，灵性的风骨终于被岁月之手雕琢而成。
　　岁月渐老渐陌生。
　　而人呢，“物老为妖，人老为精”，终于如一坛老酒，醇香绵长韵味深厚了。
　　201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