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的冰

沉思的冰
武志强
　　　　　　　　　　　　　　　　　　　一 　　我在沉思的冰里看到梦想的成长，那冰纸一样轻，花一样艳，玻璃一样透明。时间在冰里延伸，掌纹一样四散。把我与这个世界分隔开的，是我的上下眼睑，闭上眼的时候，是一个世界，睁开眼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块精巧的冰，就像是孩子手中的一个玩具。自从第一次看过冰后，我每次都会看到冰，冰的世界在延伸，在扩大，在不断侵占新的领域。以后我将看到更多的冰。我在冰上描画心迹，让冰反映我走过的路线，确定我现在的位置。冰与冰之间是相连的，在冰上，总有一个等待的我。
　　你所看到的我与我所看到的我不一样，因为我在其中，而你置身外面。我在冰的里面，而你在冰的外面。我向你招手示意，向你问好，对你微笑，但你可能并不明白我是要表达什么。因为我们之间隔着冰。冰的厚度当然可以很厚，但也可以很薄，器皿一样可以吹响。小时候我玩过冰，现在也还记得冰，那些冰上的玩乐常留我心间。昨夜梦里的那块冰，重量不断增长的冰，压在我身上，后来又开始不断的减轻重量。一块轻盈的冰，给人快乐的冰，让人想象的冰，能飞起来的冰。离开地面的冰，羽毛一样轻。
　　我曾丢弃了一块冰，以后再想找就再也找不见它。我想，我不找它，它就是一块无用的冰，一块沦为废物的冰。在我走过的路上，在我去到的地方，审视每一个脚印的冰，就像是审视着这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天空。鸟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我看见在春天在夏天又活过来的冰。我看见一只蚂蚁爬在冰上，一只秋天的蚂蚱也爬过来凑热闹，它们叽叽咕咕聊在了一起。
　　死去又复活的冰，是不死的冰。我从河里汲水，用扁担挑回家，搁在屋檐下，第二天早上，看见水在铁皮桶里结满冰。有过的冰梦，水晶一样透明。窗上的冰花就像是那些梦的魂魄。我能看见一只只冰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的。我能看见一只冰蝴蝶栖息在一棵树枝上。离去后又回来的冰。活在回忆里的冰，做着白日梦的冰。
　　一块冰，看上去无声无息，静止不动，但如果仔细聆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在人群喧嚣的大街上，还是某个角落里，你会听见冰在说话。那是活着的冰，有心跳和思想的冰。那些不断的低语，那些笑声，是冰发出的笑。
　　　　　　　　　　　　　　　　　　　　　　　　　　　　　　　　　　　　　　　　　　　　　　　　　　　　　　　
　　　　　　　　　　　　　　　　　　　　　二

　　冰是我心中的样子，我所见过的冰，留在我的心中。只要一闭上眼睛，走远的冰就回来了，冰就回到这里。只要一闭上眼睛，思想就回来了，思想就让我回到这里。我在这里静静停留，等着那要回来的回来。这是多么温暖的一刻啊。温暖到要让我心碎。我愿意把自己一瞬间深埋。
　　在这里，只有观察天空，才能看出季节的变化，所以我常常让视线越过高墙，去看那天空。这里的天空是为我准备的，留待我观察的。在我身上，层层堆积起的过去，已是一座山，已是一副铠甲，是我脱不掉的，摆不脱的。我看见冰里有一只眼睛，在穿透无尽的冰。
　　过去倒映在我内心的冰里，那就是过去的映像。过去是严肃、静静的，是永远不变的。你不能把我与冰分开，活着，死去，都不能分开。在阳光下，在清新的空气中，冰让我看到了我的前世今生，我相信我的前世充满光明，今生才多黑暗，命途里丛生着坎坷。
　　我在冰上看到的眼睛，那是我前世的眼睛。它在注视着我的今生。生生不息的冰，出生又死去的冰，死去又出生的冰。死去，葬我的冰，又把我如婴儿般迎来的冰。时光过去多少世纪，冰还是冰，没有变化。跟从前完全一样。在大地上继续前行的冰。我在描述每一块冰。你可见过这样一块冰，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你可见过这样一块冰，冰上有图案，不是出自一个孩子之手，而是出自一个老人之手。一块美丽的冰。一块沉思的冰。
　　每块冰看起来都跟另一块冰没有分别。过了很多年，去过更多的地方，认识了更多的冰。有一天，走在一排排的冰上，我迷了路，向过路人打听出路。他们说：“在这里多少年，我们都还没有出路呢。”言下之意是，我就不应该到这里打听出路，不应该向他们打听出路。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都还没有找到出路呢。
　　在我的四周，冰的碎片闪闪发光。冰的碎片，闪亮的碎片，像一片片飘浮的叶子。冰在凝结，在记忆，一旦记忆，就不会消失。冰与讲述冰的文字不是一回事。我在讲述冰的时候，冰在一点点离我而去。我看着远去的冰。有看见的冰，还有看不见的冰。看不见的冰比看见的冰更多。那藏在冰山下面的冰，有谁注意到呢？有谁去想到它的存在呢？
　　我在沉默中，冰的沉默不见渊底。冰里藏有梦，梦在冰里睡觉，梦见一只彩色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冰里的梦五彩斑斓的。眼前的冰很快融化了，华丽的色彩和图案消失了。它们要在另一个地方凝结，重新凝结，再造那些华丽的色彩和图案。昔日的冰和今天的冰没有区别。不同的只是色彩和图案的变化。
　　一块冰连着另一块冰，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我思想着冰上的捷径。但是，有的冰与冰之间的连线是很曲折、繁复的，像是有着无穷缠绕的线条的迷宫，让你意想不到，让你困在其中，走不出来。我走在冰上，走的就是一条最漫长最曲折的路。对于我，没有可走捷径的冰，那种最短的路线不属于我。可能至死我都走不出来，但是又何必走出来呢。没有无冰的地方，离开了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照样会有冰。
　　在冰上沉思，冰是沉思的结晶。冰的晶亮的光芒有时晃人的眼，光刺就像一枚锥子一样。
　　　　　　　　　　　　　　　　　　　　　　三

　　我一出世就在冰里了，那是一块微笑的冰，包藏了我最初婴儿微笑的冰。成年后的我，静下来，就能看见那块冰向我飘浮而来。一块微笑的冰。我眼里的冰。我泪水结成的冰，有悲伤的泪水，还有喜悦的泪水，它们看起来一样，其实有分别。

　　我愿意把自己停留在哪一块冰上呢？属于我的，我都愿意。还有你未曾见过的冰，但只要你看一眼就会永远忘不掉。有能唤出它名字的冰，还有更多唤不出它名字的冰。我是冰里的一条鱼，在无声无息地游动着。

　　遥远的冰，遥远如黄昏的冰。一个提着装满一篮子冰的孩子，走在黄昏。一个推着一车冰的老人，他们走过去了。一块因为狂喜而瞬间崩裂的冰。一块热情的冰，一块存有我记忆的冰，一块我们一起抬过的冰，一块很厚的冰，一块带给我们欢乐的冰。我们走了，冰的记忆还在，季节的记忆还在。

　　你没有见过的冰比你见过的冰更多，所以更多的是想象的冰，冰在远方，在未知处。让我记忆的冰，让我遗忘的冰，它们可能一样多。永远静止的冰。在阳光里蠕动的冰。隐藏了风暴的冰。向上伸展的冰。做梦的冰，梦想长大的冰，梦见彩虹的冰，梦见星星和月亮的冰。黑夜里的冰，白天的冰，都是闪光发亮的。

　　冗长的冰，迅如流星的冰。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的冰。可作镜子的冰，能照见我容貌的冰。你熟悉了所有的冰，但是还有一块冰是陌生的。见了这么多冰，你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拥有冰呢？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块冰，我想我能找到它。你是无数冰中的一块冰。你要找寻的冰永远在前方。过去、现在、未来的冰，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你何以能找回失去的冰呢？因为你相信自己。你是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冰，见识了冰，以后长大成人，还会回来寻找它，那块冰还在，还在那里，等着你来。
　　　　　　　　　　　　　　　　　　　
　　　　　　　　　　　　　　　　　　　　　四

　　这世界是一个冰的世界。通过冰的面貌看到一个世界。未知的冰的世界。不断缩小的冰，缩小如一个核桃壳。不断扩大的冰，可塞满大洋的冰。与你隔膜的冰，走进你生命的冰。没有欲望的冰，不懂得思念的冰。

　　随着时间流逝，好多希望泡汤了，好多事物消失了，冰还在。冰的碎片还是冰。好多事物变化了，冰没变。与冰对话，沉默如冰。把冰的碎片搜集起来，重新让它们凝结。冰在形成一个世界。

　　这是块光荣的冰，或许它也曾深埋了耻辱。在我心中，就有一块饱含耻辱的冰，打开它就能让我痛苦和心碎，但我更愿意隔着距离看着它，从那里能看见我那些最初的意识和脆弱的部分。

　　我看见一块欢乐的冰。没有恐惧，没有痛苦的冰。那是一块会唱歌和跳舞的冰。不错，冰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但它有离开的能力吗？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离开。冰希望自己走四方，像人一样四处流浪，浪迹天涯。冰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我们所以为的可能就是个错。 　　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深入一块冰，在冰里发现自己，那像是你的化身，是你的另一个生命。就这样守着冰，思念着冰，看见外面天亮了，那做了一夜梦的冰，不知它梦见了什么。白天，黑夜，我都能听见唱歌的冰。一块冰，无声的，静止不动的冰。一块带我回家的冰，有着兴奋心情的冰。一块冰，默默无声对我倾诉，诉说它的故事。

　　离开的冰，不知道回来要多久，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回来，就像离家的人回到故乡。但有一天它回来了，会让你激动，让你流出喜悦的眼泪，让你跪下。

　　如果生活中有黑暗，有悲伤和不幸，请留意远处冰的光芒，它能让你看见最近的亮和远处的亮，请聆听冰的歌唱，它能带给你欢乐，让你的心情不再阴郁。我的眼里，世界就是一块巨大的冰，蕴藏了巨大的欢乐，我爱这冰的世界，爱着那冰的光亮，愿意有一世界的冰照亮我，鼓舞我。

　　　　　　　　　　　　　　　　　　　　　　　　 　武志强
　　　　　　　　　　　　　　　　　　　 [ 本帖最后由 wzq3316 于 2011-12-16 11:4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