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村庄

“小河萦九曲，茂木郁千章。”开凿于南宋初年的小清河，因傍临大清河（即古济水，现黄河山东段）而得名，它发源于济南市并汇集众泉群之水，沿途流经我省济南、淄博、滨州、东营、潍坊等五市十八个县区，于寿光市羊角沟注入莱州湾，全长二百三十七公里。早些年间，小清河蜿蜒流水，澄澈清亮，两岸上下，草木茂密，紫茎芬芳；加之河中鱼虾相戏，人水相谐，倒是一方膏壤沃土、人间乐园之所在。我的家乡——邹平县魏桥镇来牛村，就坐落在这风光秀美的小清河北岸。

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到村子东侧的老口子一带去放猪、割草，捉鱼、逮虾、挖药材、拾蛇蜕、摸弹壳等，这里是路青沟与小清河交汇的地方，林木丰茂，水草肥美，也是隔河与同龄的郭辛村孩子叫阵对骂的地方。倦了、累了，便千方百计地避开护园人的监视，进入村里的老坟地，春末吃桑葚，仲夏啃西瓜，十月摘秋桃，雪后逮野兔。在这片埋葬着祖先的高天厚土上，留下了我们童年时光里多少的欢乐和笑声呀！但是，孩子们断然不敢独自去这片老坟地的，除了父母常说的“鬼火”追人的故事以外，单是那坟头旁、草丛里那些花花绿绿、时常钻来窜去的蛇，就足以令人魂飞胆颤了。一排排或大或小的坟头，像是错落有致的房屋，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们，多是在这百余座宽大的坟头上爬上爬下，摘红绿相间的老鸹坠子果，采棘手而诱人的小枣子棵，最瞎包的举动则是往坟头的窟窿洞里撒泡尿，那时候对先人的不尊不敬之举，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片老坟地也印证着时代的痕迹。只是有了花草树木与野生动物的些许点缀，它俨然已经成为我们村庄之外的另一个村庄。

之所以对这个特殊的村庄充满了惧怕，是因为那些村民们口耳相传的古老传说，已深深地占据了我的脑海：例如死人炸尸的故事；例如白胡子老头的故事；例如醉死复生后顶起棺材盖的故事；例如某人看见死人的魂从窗户飘出去等等，还有看护老坟地古怪老头的种种神秘传说，不知何种缘故，我们却对这片诡秘而灵异的老坟地充满了与生俱来的好奇与亲近。那些被我们翻来覆去数不出个确数的坟头上，几乎都留下了我们攀援而上的足迹，虽是白天来此戏耍打闹，夜晚回家安然而眠，多少年来倒也相安无事。兔子满山跑，早晚回老窝。人死了也不能成为孤鬼野魂。记得那个最矮小的坟头，该是母亲一个远房叔叔的，他早些时候在外经商而客死他乡，膝下无有子嗣的他，只能由唯一的女儿为他出丧而修建了衣冠冢。与这个村庄隔路相望的，是孤零零的几个坟头，每逢从此路过的时候，总是一幅秋风萧瑟，荒草凄凄的景象，像是多年来一直无人打理，这可是要遭人耻笑的。问起母亲，她告诉我，那些坟头都是一些家庭成分高的人家。地主或者富农死后，他们同生前一样必定享受孤独，是根本没有资格与吃糠咽菜的全体贫下中农们埋在同一片墓地的。

就读初中以后的我，不再像儿时一样地去这个村庄，尽情地享受疯狗野马的童趣，却在每年的清明节，抽出一定的时间来与族中的兄长到老坟地为故去的亲人们添土扫墓，祭奠亡灵。那新增的坟头与新插的旌幡，令我感到平时所熟识的亲人、朋友、同学、乡邻们，并没有绝情地离我们远去，而是生活在与我们相距不远的另一个村庄，这里既有炊烟袅袅，又有稻谷飘香；既有牛羊欢唱，也有人情来往。他们只不过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村庄里，同样关注着亲朋好友的喜怒哀乐，祝福着未来生活的点点滴滴。那年我看到是李克源的坟，聪明好学的他，高中毕业后在我们村担任小学教师，家境特别困的他，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参军到某公安局武警中队。有次打靶归来，一位爱开玩笑的胶东籍战士，用手枪指着他的头，说我毙了你。而他却真的忘了，枪内还有一颗子弹，李克源当场殒命。肇事的战士被军事法庭法办，可怜的李克源终究与“烈士”这一光荣称号无缘，无奈他的家庭情况实在是非常特殊，经过各级各级领导的不断努力，终于让他家享受到了“烈属”待遇。可“假烈属”就像牛皮癣一样与他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与李克源相邻的是其兄李克增的坟墓，他与我家是地邻，他经常义务给我家棉田喷药——打错了棉花行。他能吃苦耐劳，干庄稼活绝对狗撵鸭子——呱呱叫。曾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这段短暂的婚姻，维持了只有一年多。离异后的他，见了漂亮人女人就说“撑死眼饿死屌”，但只是犒劳嘴而已，他拼命地劳作挣钱，目的是给老婆带走的孩子攒钱。炎炎夏日，喷洒巨毒农药“呋喃丹”的他，因为中了药毒，死在半人深的棉田里，直到晚上，家族中的人们打着手电筒才找到死了半天多的李克增。紧挨小清河北岸的是清新叔的坟墓，这位于改革开放初期就玩解放车的大款，由于某些因素而逐渐走上了下坡路，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人称“张三万”——当然也是贬义的。好要面子的他从此破罐破摔，借酒浇愁，每次回到来牛老家，我总能见到他在街头巷尾那幅东倒西歪，醉生梦死的模样。二十年过去，债主们都已经麻木地放弃了催要的权利，清新叔随了村民自发组织的演出队，为结婚的人家吹拉弹唱，逗笑添趣。最令人们难以理解的是，其口头禅却是“清新不清心。”那年初春里的一个早晨，已经彻悟了红尘俗世的他，在村外的那片树林中，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

赵家祖坟中的那座小坟，该是我的初学同学四方的吧？当初他可是我们童年玩伴中的“神射手”，各种飞翔的鸟类动物，在他手扬弹飞的弹弓声响中，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应声落地。因此他毫无疑问地成为同学们中的“明星”，放学以后，他的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支崇拜他的特殊队伍，免费欣赏他高超的弹弓射击技艺。不知道是他伤及动物太多的缘故，抑或是还有其它的原因，他患上了一种怪病。据说是罕见的“白血球吃红血球”——就是后来常说的白血病。他死时父母没有掉过眼泪，因为他花的钱摞起来，也要比他个子高了。那座新添的坟头是我小学同学赵行方的。因为他家庭条件太差，加之学习成绩不好，小学还没有毕业便过早地辍学了。活了四十多岁的他，连个女人味也没有尝到，烟又抽得实在太汹，他常年跟着村里的建筑队东邻西村地为人家修房子盖屋。父母过逝后，精神无有依靠的他，皈依了虚无缥缈的基督教，随了村里的老弱孤寡到处诵圣经、唱赞歌。去年的正月，感到身体不适的他，让街坊带他去济南看病，一遍检查下来，带去的三千元钱花个屌蛋精光。身患肺癌的他，将自己攒下的全部积蓄三万元钱花掉后，也追随他的父母去了。

道东大爷过逝该有二十多年了吧？地里的各种庄稼活，他样样拾得起放得下，担任生产队长多年的他，与我的父亲可以说是莫逆之交了，当初我奶奶在咽气前，因为信任他的人品，所以拉住他的手，一再嘱咐他要照顾好我的父亲。道东大爷在街坊们中间有着很高的威望，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太爆躁，一不从自己的心眼，便对家人大吼大骂。吼骂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倒无所谓，都是一窝子亲，没人记仇记恨。儿子刚结婚那年，常听他在责任田里怒吼着，责骂儿子干这不行干那不是，弄得儿子无所适从。牛马般劳作付出了一生的道东大爷，后来患上了癌症，至死也没有换来儿媳妇对他的一声尊称。而英年早逝的学军呢，是个有着高超手艺的木工师傅，他为人豪爽，仗义执言，谁家修个房子盖个屋，全套的木工活完全可以放心地包给他，保证交工及时，收费合理。他有个致命的缺点——骂街，凡有看不服的事情，凡有听不惯的话语，他便不顾别人的极力劝说，跑上街头，或借酒撒疯，或指桑骂槐。据说，那年临近年关的时候，性格狂暴的他，酒后赶往村外参与一场殴斗，得胜后的他继续回村饮酒，当晚骑摩托车时，却意外地死在村外的公路沟里，留下了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

村里的老坟地，现在早是林木纵横，坟丘连绵了，每当春夏时节这里林中荫翳，枝叶满天；冬日群鸟翔集，更显现着老坟地的清幽与安祥。那些逝去的先人与故友们，已经解脱了无尽的痛苦、不幸的命运，他们在这个古老而特殊的村庄中，述说着另一种诉求，耕耘着另一片土地，放飞着另一种梦想，播种着另一片希望。他们知道，身边日夜流淌的小清河，自南宋时期开挖以来，既是是山东境内的一条“黄金航道”，也曾是山东省重要的生态走廊、经济长廊和文化长廊，为济南商埠的形成和山东的航运发展作出过重大贡献！但不幸的是，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小清河两岸建起了上千家工业企业，水质下降到了劣五类，已由人见人爱的“小清河”，变成了人见人恨的“小黑河”、“小臭河。”沿河两岸，每年大批善良的农村父老死于各种癌症和各种疑难杂症，包括我们村在内的很多已故的父老姐妹，有八成人因为患有各种癌症，不仅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还要忍受“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的精神痛苦。只有在这个宁静的村庄里，他们才能享受远逝的杂草茅舍，家临清流；才能享受到往昔的清澈明亮，阳光四溢；才能享受到久违的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春来草自青。柔柔的春风徐徐刮来，暖暖的阳光轻轻洒下，记得文天祥曾经说：“有形终归灭，不灭惟真空。笑看曹溪水，门前坐松风。”在这古老的村庄旁，在这清静爽馨，故吐纳新的季节里，孝子接踵，贤孙熙攘，跪拜送别者，究竟多少人只为泪洒，多少人恬静旷达？来来去去者，究竟多少人依旧执迷不悟，多少人豁然贯通？古老的村庄，仿佛青翠隐隐，绿水悠悠。我想，月走楼台，风过侧耳，这个村庄之外的村庄，才永远是羁旅人灵魂的老家。

[ 本帖最后由 范廷伟 于 2012-2-17 12: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