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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养命的地瓜

2022-01-10抒情散文翠微

(一)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的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她一直穿着深兰的斜襟褂子,自己盘的菊花扣系在腋窝底下。奶奶的头发花白了,却永远都梳得纹丝不乱,在后脑勺挽成一个发髻。奶奶没有簪子插,发髻里就插一个叔叔削好的小木棍,由于天长日久地使用,加上……
(一) 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的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她一直穿着深兰的斜襟褂子,自己盘的菊花扣系在腋窝底下。奶奶的头发花白了,却永远都梳得纹丝不乱,在后脑勺挽成一个发髻。奶奶没有簪子插,发髻里就插一个叔叔削好的小木棍,由于天长日久地使用,加上奶奶头发的滋养,那根小木棍的纹理上也像真得簪子一样闪耀光泽了。 我永远都记得奶奶吃地瓜被噎着的情形。做午饭时,奶奶馏了一锅地瓜,吃得菜是蒸的一碗地瓜梗,喝的汤是煮的一把地瓜干。地瓜干下得不多,但熬好的汤是深红色的,只是比水稍稍浓一些吧。吃着吃着饭,奶奶就被干面的地瓜噎着了,一个劲儿咳嗽。因为有一口气上不来,奶奶的脸憋得通红,咳嗽的声音也渐渐变低变粗。我们围着锅台吃饭的全家人,都不敢吭一声,生怕惊了奶奶,我们停止了吃饭,紧张地站在奶奶跟前。二姑端着一碗汤,站在奶奶旁边,我盯着奶奶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机灵的妹妹,跑上炕,跪在奶奶身后,给奶奶捶背。还好,经过一阵剧烈地咳嗽,呛在奶奶气管里的一小块儿地瓜被咳了出来。她接过二姑递过来的汤,喝了两口。而此时,奶奶因为咳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印象里,不止发生过一次。七十年代,地瓜就是家里的主食,上顿吃的是地瓜,下顿吃的还是地瓜。不能说地瓜是餐桌上的主食,因为那时候没有餐桌,我们全家,都是围着锅台吃饭。 (二) 没有化肥、农药,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地瓜也算农民最好养活,最省事,最让人省心的庄稼之一了。栽下一片地瓜苗,几乎不用怎么管理,任凭它独自生长。到了秋天,满地里都是匍匐的地瓜秧了,地瓜秧上好像都长着眼睛,能迅速地爬动,覆盖前面的地面,像一条长龙,长到好几米。它们交错着,伸出枝叶的手,占领前方的土地。它们把地面捂得严严实实,让别人找不到一条裂缝,看不出来哪里是瓜秧的头和尾。这一群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它们错综着,盘绕着,相互勾着肩,搭着背,挽着手,像是去赶场,多么朴素又亲密啊,它们不挑拣,永远穿着母亲给的绿褂子。瓜秧子长到一定的长度,还会在叶片的结节处长出细根,洁白洁白的细根。但是那些细根见了阳光以后,就会变成了紫红色,嗅着泥土的味道,摸索着,伸展着,一点点够着地面,深深地扎到地下,抓住地下的土坷垃,一点点把根扎得深些,更深些。它们多么虔诚啊,一心一意地守着地下的果实,任谁来了,想把这些瓜秧子撩起来,割几段,还真得费一些力气呢。出了一身大汗了,才使劲掀起来几根。如果麻雀飞来,想吃几片鲜嫩的叶子,在叶片上啄几下,啄了好几下,才啄了几个小洞。如果田鼠来了,它们在瓜地里是跑不动的,密密麻麻的瓜秧子,把它们的整个身体都会缠住,绊住,迷住,让它们乱了方向和分寸。它们只好从边上,啃食一点瓜叶子吃了。 我们小孩子去田里割草,从玉米地里过,从花生地里过,从棉花地里过,却从不曾在地瓜地里过,也是因为那里的瓜秧太稠密了,看不见地面,根本容不得我们下脚。这一群瓜秧子像极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保卫着它们地下的果实。地瓜多聪明啊,它将自己的果实藏在深深的大地,不担心风吹,不担心雨淋,不担心日晒,更不怕那些燥人的麻雀。所以,竖在谷子地里,麦子地里的稻草人,与地瓜无关。那些稻草人也有精力不集中、乏困的时候,稻草人一累,就站得有些松懈了,它低着头,一晃神,眯一会儿眼,一群麻雀就落到了谷穗上,小脑袋不停地啄食谷粒。等稻草人猛一睁开眼睛,一个沉甸甸的稻穗,不再低低地垂着,谷粒已经被麻雀啄去了大半。因为变轻,谷穗一下子弹起来。刚才谷穗在使劲喊疼,但是稻草人睡得有些迷糊了,根本就没有听见。醒来的稻草人,明白了自己的失职,赶紧大喝一声,赶走麻雀。看见变得干瘪的稻穗,稻草人羞红了脸,它重新竖了竖身子,让自己站得更周正一些。旁边的地瓜秧子看见了这一切,捂着嘴偷笑,它们地下的大地瓜只管呼呼睡大觉,也不会被麻雀偷走的。 大人们去田里干活,捎带着割一筐地瓜秧回来,第二天再去看,已经找不到割过的痕迹,新长出来的叶子又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了。割来的地瓜秧,奶奶用来炒着吃,蒸着吃,炖着吃,变换着花样,让我们吃得多一些。多出来的吃不了,就扔给院子里的鸡鸭牛羊。那些牲口们,要说是我们的朋友,就远了,其实它们都是我们的亲人一样,和我们共患难。它们的高兴不高兴我们知道,我们的快活不快活,它们也能看得出来。看那头老黄牛,当爷爷牵着它,从田里归来,爷爷累得蹲在门槛上抽烟,而老黄牛也累了一大晌,蹄子上粘着从田里带来的新鲜泥土,卧在牛棚里,微睁着眼睛,只喘粗气。奶奶心疼它,赶紧拌了一盆麸子,让我给牛端过去。 地瓜不仅养活着我们全家,也养活着家里的牲口。割不尽的地瓜秧就是鸡鸭牛羊的粮食,夏天、秋天它们吃新鲜的,到冬天我们就把地瓜秧都晒干,在院子里剁成一个大垛,就是那些牲口一个冬天的粮食了。 有时,奶奶做饭时,在灶坑的草木灰里埋上几块地瓜。地瓜一熟,香味就飘了出来,我和弟弟妹妹早就迫不及待地聚到了灶坑里,嚷着要奶奶扒出来。我们不怕烫手,不怕吃一嘴一手的灰,总是两手哆嗦着捧着热地瓜,到院子里各自找一块地盘,独自享受。烤地瓜的香味是煮熟、馏熟的地瓜所没有的,那种甜蜜、纯粹飘荡在空气中,像它的颜色一样,金黄金黄的。此时,我们吃得烤地瓜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美食了,拿银元来我们也不换。 (三) 秋天一到,地瓜卧在阳光里,卧在土地里,已经把大地拱出了裂缝,拱出了地窝,等待着主人把它们叫出来,刨出来,领回家。那一道道裂缝里,可是住着地瓜的子子孙孙,住着它们一个团结的大家庭。拿三齿一刨,就是一大串、一大窝,它们正搂抱在一起,用滴溜溜地眼睛往外瞅呢。地瓜裹着新鲜的土块,来到明晃晃的阳光里,急切而兴奋地在大地上翻滚着、张着跟头。它们滚圆敦实的身子坐在大地上,第一次感受清风地抚摸,阳光地照耀,一定高兴坏了,我似乎听到了它们地惊喜和欢呼! 肥实的大地瓜,一嘟噜一嘟噜的,一家子一家子的,都被我们刨出来了。我和弟弟妹妹,我们守着一嘟噜,分辨着哪是地瓜爷爷、奶奶,哪是地瓜爸爸、妈妈,边上的小地瓜当然就是小孙子了。我们都欢天喜地,围着收获的地瓜,露出了笑容。即使在清贫的日子里,我们也是尽可能地寻找欢乐。年幼的我们抱起一个个大地瓜,身子有些颤颤巍巍,光着脚丫踩着刚翻开的暄软土地,和大人一起,把一窝窝地瓜娃娃抱到车子上。 奶奶喂得两只黑山羊也牵了来,它们老老实实地在地头拴着,眼见无边无际的地瓜秧子,这两只羊激动得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嘴才好,它们低声咩咩叫着,商量着先吃哪一片。 大块的地瓜,敦实、憨厚,和我的爷爷、奶奶,我鲁西北平原上的乡亲一样,给一点土壤,一点雨露,就默默无闻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和生活,不多言,不多语,安静,沉实,一年到头,把自己所有的汗水和力气忙碌成微薄的收成,哪怕只是仅仅够填满肚皮的,也是沉默地如同土地。 把地瓜收回家的夜晚,我们小孩做不了什么重活,也是忙得身上一道道泥痕。晚上我累得在院子里的地排车上睡着了,奶奶还在为我摇着蒲扇,驱赶蚊子。我枕着一把蒲草,盖着满天的星光。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睫毛上粘着湿重的露水。 爷爷早就在胡同边的园子里,挖好了地窖,这是给地瓜准备好的新家,也是我们大半年的粮食,必须储存好才行。我帮着爷爷,一筐筐的,把地瓜背到地窖边上,把它们都安顿在冬暖夏凉的地窖里。爷爷一层层在地窖里码好,大半窖红彤彤的地瓜很听话,住在温暖的地窖里,挨挨挤挤,它们的冬天,一定过得非常喜乐和安详吧。安顿好所有的地瓜,爷爷爬上来了,在洞口盖上一层玉米秸,又锄上几铁锨土,踩得瓷瓷实实,以防止那些猪啊,狗啊的,闻到地瓜的味道,给拱开了。临走,爷爷还插了几根玉米杆,说是要给地瓜透透气。 晒干的地瓜干容易保存。有一些新鲜地瓜我们没有拉来,在地里就被姑姑擦成了地瓜干,摊在地上晾晒。家家户户都这样,十几亩地里都摊晒着,白花花的一片,白得耀眼,白得没有边界,像一种无边的温暖,连天上的云也都眯着眼睛来看。秋天干燥的风吹着,热烈的阳光晒着,晒得地瓜干一面起皱了、弯曲了,再翻过来晒另一面。翻地瓜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弓着腰,不停地往前走,把地瓜干一个个地翻面。做这样的事情,最适合小孩子,所以多数时候,都是我们小孩来做。我们做起来也是乐此不彼,边玩边做。小孩腰身灵便,像一只只轻便的猫,无声无息地往前一跃,用不多长时间,就翻了一大堆,做起来比大人还快。一面晒干的地瓜干,像个驼背的老头弓着腰,我看着就难受,所以尽快地多走两步,多翻几个,让它们都翻过身来,让它那一面身子透透气。我想那些我翻过来的地瓜干一定会感谢我吧,帮它们摆脱了一个难受的姿势。 地瓜干晒到半干,有时奶奶也会扔到菜缸里腌一些当咸菜吃。我们家人多,腌咸菜的缸也大,那是奶奶煮好了的花椒水,加了大盐,里面有各种腌菜,比如我爱吃的胡萝卜,爷爷爱吃的尖辣椒。奶奶做饭剩下的白菜帮、白菜根。夏天的时候,谁在外面捉了几个知了龟来,也是随手丢到菜缸里,攒够一碗,奶奶就拿出来炒了,让我们小孩子打牙祭。在七十年代,吃一顿荤菜已经是非常珍贵了,所以吃知了龟也只有我们小孩才有份。看来,我们家这个咸菜缸肚子里能装满荤素兼备的食物,也算是幸福了。冬天,怕大缸在院子里冻坏,爷爷就给大缸围一层草苫子,用麻绳系上。在最冷的冬天,大缸上面结了一层冰,那些腌菜还在大缸里睡着。 (四) 许巍在他的歌曲《故乡》中唱到:“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也许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就会想念自己的故乡,千方百计要返回故乡去。已经长大的我也是在梦里,常常走在回乡的路上,走在我鲁西北平原,土地的宽广里,乡情的温热里。 如果在街头,碰到有卖烤地瓜的大炉子,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香甜的气味,望着金黄的往外淌着蜜汁的地瓜,我还是会禁不住垂涎欲滴。童年里那些堆满地瓜秧的院子,地窖里的大地瓜,还是会呼啦啦跑到我的眼前,拥挤着,吵闹着。看啊,连那买烤地瓜的老人,也都像极了我的爷爷。
[ 本帖最后由 翠微 于 2014-1-13 10: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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