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殇

　　 春 殇
　　不知觉这喜庆的年就姗姗地来了，却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我儿时邻家的一个伙伴竟然去世了。时隔多年，我在脑子里飞快搜索着她留在我记忆里的痕迹，除了翻捡出她瘦瘦的细高佻身材，再就是她不愠不火耐心待在一旁看我们做游戏或独自干家务的情景。
　　她叫少壮。一家人才搬进村子的时候，大家都为她有这样一个名字好奇，我想她爹之所以给她起这样的名字大概就是巴望着她有个好身体，她娘也不止一次地说道她之前如何的多灾多病与费力淘神。她上有一个在供销社上班的姐姐少兰，偶尔回家也唠唠叨叨指手划脚：凤儿，吃完饭去稻田薅稗子，稻田荒了都不知操心；荣儿去把脏衣裳收拾洗了，老大不小该学着干活儿了；还有你少壮，再帮我盛一碗饭来，记着缸里没水了，晚上擀面别再放多盐……于是少壮的大妹凤儿放下碗就去到田里薅稗子，只是她白晰的皮肤碰到秧苗就起一层红红的疹子，皮扶过敏生就不是伺候庄稼的命，少壮很快就接替了凤儿的差使，一身泥浆两腿污泥地去田间薅稗子。二妹荣儿正贪玩的年龄，偏要她赶鸭子上架般地干力不能及的活儿，那些被她洗得乌头糟脑的衣服刚搭到绳子上，很快就又被少壮拿到河里重新搓洗那还没洗干净的肥皂泡。
　　在我的印象里，少壮很少参与到我们这帮活泼泼的孩子群里，玩那些例如踢大方、跳皮筋或踢毽子的游戏。虽然我们也并没将那些游戏玩得尽兴，比如踢大方需有光滑的地面与不怕踢烂的鞋子，村里的猪啊狗啊牛之类的牲畜总是把黄土地踩成一串串的泥窝，这就使得画好的方格即便丢上光滑的碎碗片也很容易偏飞，更何况我们更心疼难得混到脚上的新布鞋。皮筋倒是被我积攒下几角钱扯了一根，勉强能够弹跳却又总是当做珍品舍不得拿出来借给那些很会跳皮筋的姐妹，为此那个都已长成大人的少兰仗着家里的一台破缝纫机，不一会儿就嗒嗒嗒地缝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布沙包，被荣儿穿着那双破棉鞋一上一下踢着，直踢得从粗布里渗出的细沙狼烟四起，而我趁着她们弹身上灰尘的机会，早已用十二片布缝了六个小布袋凑一起拼装成一踢就哗哗作响的皂角粒沙包，这就惹得那个原本就性子暴燥的少兰的极大不满：都是一般大的丫头，何以就笨得跟猪脚似地赶不上人家的一双巧手……
　　少壮除了没我缝的沙包精致耐看外，她的手也蛮巧的，烙下的锅盔让我一辈子记住了那种焦香诱人的味道，还有她烙的千层饼，就连村里最巧的媳妇也没她做下的厚薄匀称香酥可口。她娘粗手大脚却嫁了个文文气气当技术员的丈夫，终日里柔声细语只顾看男人脸色却顾不得身边这些参差不齐的丫头，说起话来除了跟少壮的大姐吼贼般的“快快，走快”之外，更多的时间就是去邻家拉家常：她老贾婶，张会计的病怎么样了？嘿，我有一个偏方你试下看行不……
　　其实少壮也并不是她娘常说的病病歪歪，你瞧她担起水来大辫子一摆一摆显得蛮有力气，下大雨急着抢收场院里的稻谷，她一把就夹起被灌得满满的细长布袋，朝她娘撑着的独轮车上扛，堆高高的独轮车再被她架起来，那长跑的速度不亚于抢跑道的田径运动员。事实上她果真就被学校抽进了田径运动队，长长的腿，没多少脂肪的杨柳腰肢，跑起的姿势忽然让我觉得这只丑小鸭，简直就是众人眼里的一只翩翩奋飞的白天鹅。
　　只是少壮并不被她爹看好，有一次他忽然好心情地出了一道数学题给我们，好像是一个人一小时走十里路，走二十分钟该是多远？少壮与几个妹妹不但给不出答案，就连我给出的正确案都不能真正领会，细究原因原竟然是忽略换算一小时的六十分钟：瞧瞧你们这群猪脑袋，整天也是赶趟趟地去学校，浪费功夫瞎花钱！少壮一下羞红了脸，哧溜一下钻进厨房，做完饭也不敢端出来给她爹吃。初中毕业后她就把课本收拾整齐卖给了收破烂的，再不提继续去上学的事，好在她爹很快就调进城里了，她娘自然是当任不让地跟着进城，少壮就留下来照顾两个上学一样不怎么长进的妹妹。
　　再后来少壮就嫁人了。不知经过谁介绍的一个来自贫穷山区的大学生，黑不溜湫的模样性格却很好，少壮不愿去他山区的穷家，刚分配工作的男人还没有单独的宿舍接她去住，只得拿回新发的工资让新婚中的妻子保管。凤儿啃着雪白的馒头不住念叨着说：面是俺哥买的，油是俺哥灌的，菜是俺姐种的……
　　都说少壮是个有福人，随后就被男人安排进了一家工厂，并很快生下一个跟她男人一样的黑胖小子。我去城里赶集在街头碰上她那阵儿，老远就朝我打招呼，两句寒暄过后不知怎地就开始释放她积压了许久的愤慨：村里竟然找我回去孕检，我都吃了城里很长时间的商品粮了，合得着他们吃萝卜操淡心……她说话的语气忽然让我觉得这个曾经如绵羊一般的女人随着日子的增长竟然会性情大变，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很是令我恐惧，于是没顾上接她的话茬就匆匆离去了，因为计划生育的事不是如我这样的人去传达的，更何况那时我还没找到吃饭门路呢。
　　不曾想许多年过去，这个春节来临之际我去熙熙攘攘的街头赶年货碰到一个熟人，竟然意外地得到少壮去世的消息：你知道么，咱们村的少壮去世了，前天才被送上山……细究少壮的死因也很是简单，好好地吃完饭后回家与众姐妹一起聊天，忽然觉得头晕躺下就再没起来。大家猜测说这就是时下很常见的脑溢血或高血压，都说少壮近几年发福了，这就是把日子过得太滋润的结果——早知这样还不如把日子瘦着过，怎么说也不至于迈不过春节这道坎儿……
　　
　　 [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2-1-20 17: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