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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外婆(修改稿)

2022-01-10叙事散文江苏周骏
夜里,我又做了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停下喘息的当口,她却渐行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飘忽的背影……
  夜里,我又做了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停下喘息的当口,她却渐行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飘忽的背影……   其实,我从未见过外婆,所有关于外婆的零碎的往事,从长辈们口中道出时,于从小便渴望外婆疼爱的我而言,犹如存在着巨大的磁场,令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流而上,探寻着外婆生命的痕迹。   一九二一年的深秋的一个傍晚,一个婴儿出生在苏北一户普通的农家,她是这家第八个孩子。那年月,生个孩子犹如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况且,是个女婴。在有关孩子名字的问题上,目不识丁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就叫八子吧。“八子”这个名字于现在人而言,滑稽而有趣,却成了外婆一生的代号。   外婆的成长并没有因为性别和名字的“卑微”而出现过多的波折,相反,她却越来越充分显示出了自己的存在。十八岁时,一直吃着粗粮,干着粗活的外婆却出落得水灵标致,每次和父母去十乡八场赶集,身上总会黏上长长一串眼珠儿,前村后街的年轻后生,常以和外婆打过照面搭过讪为荣。不仅如此,外婆在田地劳作之余的女红堪称一绝,尤其是绣的文竹极为细致灵秀。那些深深浅浅浓浓绿绿重重叠叠的文竹,细如发丝,出神入化,令人瞠目。   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憧憬过自己的爱情,但她绝对不会想到,父母会收下外公家的聘礼,草率地为自己订下了婚事。正如外婆相貌的出众一样,绰号“许大麻子”的外公的丑也是远近闻名的,满脸坑坑洼洼,几乎找不到一块平坦之处,身材又极为瘦小,形象堪称猥琐。   但外婆又是叛逆的,她并没有像众多旧式女子那样,唯“父母之命”是从,只是终日以泪洗面渲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和痛楚,而是在订婚数日后,作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决定——离家出走。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婆的举动显得另类而大胆。外婆走的那天正是艳阳四月天,满院满巷都是阳光,照得人遍体生酥,门前的那株夹竹桃一夜之间爆出了满树的红点。那天看见外婆的人都说,外婆神情凄惶,眼圈泛红,目光凝滞。那一刻,只有外婆知道,春天都是属于别人的了,而自己爱情的春天还没到来就已经结束了。   就在外婆的父亲因为女儿的不辞而别而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时候,又黑又瘦,嘴唇上生了一层火泡的外婆突然出现在家门前。那天,外婆只淡淡地说了句“不能让你们坏了信义,遭人耻笑和唾骂”,就再也无话。外婆将“信义”二字的音咬得很重。而父母因为女儿毕竟回来了,更害怕刺激她做出十二分更出格的事来,尽管心里恨得不行,也只能作罢。自从回来后,外婆除了干活,就是闷头大睡,极少笑容,再也没有绣过一针一线。   和外公结婚后,外婆虽然对外公不中意,却恪尽妇道,与外公男耕女织,倒也相安无事。   新中国成立后的几次大饥荒中,外婆充分显示出了她居家过日子的才能。每次接到少得可怜的救济粮时,外婆总是精心分成好几份,几份放在米罐,几处藏在甚至连外公也不知道的暗处,精打细算打发着难捱的时光。炒菜时,外婆也刻意多放盐,目的也只是将一份青菜吃足几天。正因为她的这份精明,在饿死人的事件屡见不鲜的年代,全家虽面黄饥瘦,却平平安安地存活了下来。   外公去世的时候,年仅五十岁,而五个子女中,仅姨妈和大舅刚刚成家立业。外公的病来得突如其然,说倒就倒下了,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毫无防备的外婆一下子打傻了。外公去世的那一刻,外婆紧紧挽住他的手,抽泣声一直呜呜咽咽的,像一汪溪水睹在了泉眼里,当亲朋好友张罗着给外公沐浴更衣烧寿纸时,外婆才突然大叫一声“你这个许大麻子唉——”,竟两眼一黑,昏厥过去。在场的都是旧相识,很多人知道外婆那句话里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和情感,个个不禁潸然泪下。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坍塌后,外婆用孱弱的双肩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拉扯着三个尚未成年的子女。街坊邻里可怜外婆,更怜惜孩子,有时将分得的不多的口粮拿出一点送给外婆,她却似乎并不领情,推来推去的,直推得来人变了脸色,她也死活不收。更有家里人丁不甚兴旺的远房亲戚,径自找到外婆,直接了当地提出领养孩子,外婆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直让他们摇头叹息而去。就这样,外婆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刚强,在那样食不果腹的年月里,硬是将三个子女养大成人,而她自己,却煎干了心血,五十出头时,怎么看也像个年愈古稀的老人。   我母亲是外婆的幺女,和父亲结婚后,靠着在生产队挣的微薄的工分,不仅要养活他们自己,还要一点一点地偿还分家时分摊的债务,自然省吃俭用,繁重的劳动之余,常常饿得两眼昏花。那时,生活在家境较为殷实的大舅家里的外婆,隔三差五地便半夜三更悄悄起床,摊出一块块薄薄的面饼,或是装上满满一挎篮煮熟的红薯,不顾年老体迈,摸黑走完五里乡间田塍,送到父母手中,然后又不肯稍作歇息,早早赶回去,唯恐被大舅母发现自己的举动而心生不满。父母吃着面饼和红薯,常常吃得一眼一脸的泪花。   外婆在世的时候,父母只独得两女,常常因没有儿子而遭到别人恶毒的攻击和嘲笑,母亲也经常为此气得接连几天不吃不喝,身体每况愈下。出于对母亲身体状况的担忧,外婆一直盼望着父母有个儿子。二姐刚出生没几天,外婆特意赶来告诉母亲,她想好了,给这个孩子取名“兰英”——“拦”住了闺女,后面就会有小子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得意,脸上的皱纹格外生动起来,像绽开了满脸的菊花。   可惜,外婆并没有等到我出生的那一天,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她已离开人世整整一年了。正因为从未见过外婆,更未得到过她的疼爱,我从小便将搜集外婆的往事当成了抚慰自己心灵缺憾的一种方式,而这些往事,经过我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和梳理,年深日久,竟构成了一幅幅清晰而明朗的图画,外婆的形象栩栩如生,常常在我刻意营造出的光线阴晴不定的心境中走出来,顺着她满脸纵横交错的皱褶和慈爱深邃的目光,我看到的,是她不算长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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