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

凛冽
　　我总是会想到这个词，想到它的时候，我一定正走在一个呵气成霜的季节，或者，还恰好落了一场雪。落雪后的路真是难走，但如果不出远门，我还是喜欢在雪地上走走。脚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把日常成了坨的沉闷状态不规则地划开，让我感受到日日被平静掩埋着的鲜活的血脉以及呼吸。这个词是生猛的，它属于冬天，属于北方走进纵深处的冬天。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对它的偏爱，即使冻得瑟瑟发抖，我还是爱它。在它强大的气势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卑微弱小，碌碌无为。但同时，它又让我清醒地体味到，我还活着，像一颗树一株草一样，安静地呼吸，默默地存在。我走在积雪的路上，我的脚步小心翼翼，思绪自由飞翔，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状态，我很为此迷醉。与躁热浓稠的夏相比，我的记忆，更多的，停留在每一个寒冷的季节。

　　呼呼的北风吹过来，严寒刺骨。凛冽的气息在天地之间浮动着，纷飞着。它是冬的呼吸，一举手就滴水成冰，一投足就金戈铁马踏破温柔残梦。它是水的剑走偏锋，是风的来势汹汹。它刚劲，跋扈，铁骨铮铮，它是执拗的热血男儿，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它是《鹿鼎记》里的茅十八，粗砺，狂野，勇往直前。它永远也不屑于做那个油腔滑调见风使舵的韦小宝。它是梗着脖子高喊“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莽汉，不会为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委曲求全忍辱偷生。

　　它的底色是凉薄的，提醒你颤栗着清醒。但唯其如此，温暖才具有作为温暖的意义吧。还记得小时候，天气出奇得冷，放在堂屋的水缸，每天早晨都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我和弟弟吃完早饭后，都趴在缸沿上，用笊篱捞水上浮着的冰渣，一片一片放到嘴里，那化在嘴里的一点凉，是我们在整个严寒的冬天里，日日咀嚼着的零食。这时候，姥爷会把灶里树枝烧过的余烬用铲子掏出来，拢在在火盆里，它们红通通的，释放着绵绵的余温。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它的周围，听姥爷讲他童年的故事，那时也是冬天，他喜欢追着放鹰的人，看鹰抓兔子。他们一帮小孩子，追着人家跑，往往一跑就是几里地，连午饭也忘了吃。听着姥爷那些有趣的童年往事，我满心向往。只是，村南的那片荒草地上，树林子里，再也看不到架着鹰追兔子的人了，属于他的旧事里的趣味，如同这盆炭火一样，在时光里燃烧过，终于熄灭，只剩余烬一般的回忆了。

　　屋子里冷下来，凛冽的风的细足从窗缝间伸进来。我忙着抖开一条被盖在身上，温暖重新走回来，拥住了我。

　　不知道世间的事，是不是都是相对着存在的。像凛冽与和煦，寒冷与温暖。每次，当我在日复一日安宁平静的生活中微闭了目悠然自得时，凛凛的冷就会从一团和气中探出头来，适时地提醒我它的存在。而这清醒的冷，会避免我在温暖里耽溺。耽溺，这个姿势可不太好，它是持续向下的，向下，就难免有一天会被没顶。

　　与那些能够团团和气着与周围的同事朋友打成一片的人相比，天性凛冽的人，更能让我由衷地敬慕。他们不会随波逐流，不会人云亦云，他们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以一双洞明世事的眼，冷冷地观望着周遭的一切。这样凉薄的个性，难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却又孤高的令人疼惜。我常常远远地打量她们，像打量着一处我永远触摸不到的风景。我从来也不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活得不清不楚，得过且过，就像秋与夏的交界，在凉与热之间，混沌不清。但她们活得泾渭分明，她们只属于自己的季节，不像我，一直这么磨棱两可着存在。

　　一直惦念着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孩子，她的文字，有着深厚的古文底蕴，而她，又是多么善于指挥那些文字，来描摹她眼中的清丽世界呀！从初相识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惦念她。她的清冷，总是会让我想到黛玉，想到那个叫作玉洁冰清的词。她像那朵在冰天雪地里执拗着开放的梅，独自妖娆。一直心疼她的冷，心疼她的孤独，面对这个热闹扰攘的尘世，她一直是宁可远远退避的，不会以趋前的姿态面对众人。于是一直劝说她入世，劝说她不要一副退避的姿态。可是她说，我不是退避，我只是个性中有些微的凛冽。听她那样说时，我仿佛看到了那树寒梅，淡漠，疏离，在遥远的寂静之地，寂寥地咀嚼着无以言说的心事。

　　现在，我也消了许多向前的热情，忽然觉得，我或者应该试着理解她。一个性情中藏着凛冽的人，是不是有着我从来不曾看见的锋芒？而锋芒，它会扎入，会刺透，她或者会冷，但冷冽入骨，这样的力量，是融入的，让体会着它的人，清醒地深味独属于自己的真实。她或者在逆风而行，在与我等庸碌的人背道而驰，但殊途同归，只要是自己的选择，又有什么不好呢？

　　另一个个性中藏着凛冽的人，应该是王菲吧。从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那一刻起，我就闻到了她性情中那不绝如缕的率真而又毅然绝然的味道。还记得有一次看网络上的视频，是台湾著名的访谈类节目《小燕有约》，请的嘉宾是刘德华和梁朝伟。刘德华讲了一段事，是关于王菲的。他说，她非常喜欢排球，到了那里就不停地说呀说呀，等到人家喊他们去做宣传，她只有两个字，不去。她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关注，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径自不理。梁说她做人很直接，很原味。他们两个一致认为，这在演艺圈是很难做到的。人们都说她做人很酷。酷，我更愿意理解为清冷。清冷，这个词是凛冽的近亲，个性坚决，能够坚持自己，不妥协，不人云亦云，她的清冷真是让我敬仰。

　　后来很偶然的看到另外一档她的访谈，嘉宾还有刘嘉玲。她坐在刘的旁边，照例是不怎么说话的，只是默默地低着头，有一搭无一搭地拈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线。瘦削的她依然冷肃端然，峭拔凌厉，又那样遗世独立般宁静。我看着她的样子，仍是由心底里敬重她，敬重她的安定，也敬重她凛然的气势。不论她在哪里，都像是一枝空谷百合，香远益清。

　　独坐在严寒的冬日黄昏里，当我再一次想到凛冽这个词，我想，我应该为凛冽着的一切唱最嘹亮的赞歌。它的存在那么纯粹，充满了硬度，我祈求这原初的力，在与我迎面而来的一刻，击碎我的骨头。即使我伏在地上，也一定会保持一个膜拜的姿势，希望它能藉此进入我的身体，并支撑我的灵魂。（238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