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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无为草木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梨树长在屋墙后,树干一律呈扭曲状,又把树头偏向了大路。这户人家的屋瓦没有遭到树枝的搅扰,墙上一直用白灰砌了几个规则的园,每个园里写着一个鲜红的忠字,过了很多年,白灰一片片剥落,再也找不到字里的一横一竖。梨树苍老了许多,赶市集的人从路上走过,


  梨树长在屋墙后,树干一律呈扭曲状,又把树头偏向了大路。这户人家的屋瓦没有遭到树枝的搅扰,墙上一直用白灰砌了几个规则的园,每个园里写着一个鲜红的忠字,过了很多年,白灰一片片剥落,再也找不到字里的一横一竖。   梨树苍老了许多,赶市集的人从路上走过,阴凉罩在了人的头顶。树上的梨子我吃过,并且不止一次。那户人家里的人掮着农具下田,我们几个不知高低的野孩子像猴子一样猫进树枝里面,东一个西一个。梨子身上长了很多硬疙瘩,咬在嘴里像木头,幸亏每个梨子上面还镶嵌着极少的果肉,小心啃了去又酸又涩,顺手丢进房子后面的一条垄沟。梨树总计有五棵,还有一颗海棠树,排在一行树的最前头。我们说海棠树的花儿真好看,雨打海棠,雨打梨花,一树树的花儿开得正鲜艳。   可雨管不了那么多,一直下,所以一棵棵树都成了梨花带雨的小姑娘,那泪水流呀流,也不知会流到什么时候。   沿着老河滩,改道后的黄河不知消失在了哪里,只在这里留下一片黄黄的河滩地。河滩地里有盐碱,到了秋天泛起一层一层的白,像下了一层霜,又像结了一层盐。似霜的盐碱并不怎么咸,我曾用手指在黄土层上刮来一点,用舌尖尝试,有点涩,有点咸,有点黄土的味儿。   杞柳丛长在盐碱滩上,一簇一簇的杞柳像蹲守在老河滩上入定的神,忽然喜欢上这里的静,喜欢上了这里的开阔,喜欢上听这里的鸟儿啁啾,草虫悲鸣,一点点受到了感染,决意留在此处潜心修炼。我们最是扰乱清修的孩子,赤着脚走在干涸的河床上,在仅有的一个水洼里捉几条鱼,挖几只泥鳅,躲进茂密的杞柳丛,生一堆枯枝燃起的野火,享用流水养育的野味儿,品尝人间草木的滋味。偶尔,有谁在杞柳丛里捉到一条青花蛇,装模作样学印度黑白电影里的弄蛇人,缠在脖子上,缠在腰上,一手握住蛇冰凉的脖颈,强行与之躺卧在一片青青的杂草丛,和一条蛇做一场别样风情的春秋大梦。   有时候大人远远寻来,沿着河滩上留下的杂乱无章的脚印。他们并不声张,他们好像一匹匹孤单的狼在寻觅猎物。如果藏在杞柳丛中的我们漏了马脚,柔软的杞柳条就变成了最好的刑具,任你喊破喉咙,也会把屁股打得万紫千红,灿若花开。   河堤上的草木好像更加繁茂,歪脖子的柳,高大的桑树,树皮干裂如老人手掌的刺槐树,结白毛狗的大白杨。   柳树生柳絮,插过清明柳之后,就算完成了祭拜先祖的任务。柳树总是多子多情的乡间女子,柔软的枝条散飞很多白雪的柳絮,漫天飞舞。柳絮很安静,从来不搅扰世间的安宁,飘飞的柳絮一旦落在水边,就会落地生根,才几天就能窜出很高,再过一个节气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柳树母亲牵挂也不说,每一个柳树少女都享有自由的人生权利,享受春风的抚摸,享受流年的洗礼,享受光与水的恩泽,直到自己也长成一株像母亲般温柔的婷婷女子。   高大的桑树像把撑开的绿色巨伞,麦黄时节结了许多紫的白的桑葚。你可以逃学,也可以赖在桑树的枝头上不走,甜甜的白白的紫紫的桑葚挂满枝头,吃完了这根树枝,像猴子般跃上另一段树枝,包你吃个够。谁家的小妮不会爬树,你于是动了歪主意,站在树枝上喊:亲下嘴给一把桑葚。小妮红了脸,不点头也不摇头。你哧溜从树上滑落,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桑葚,小妮眯着眼,你却一转眼又爬上了树梢。   白毛狗像挂在树枝上的毛毛虫,白杨树的叶子还未露头,一条条毛茸茸的白毛狗已经挂满了春天。不要等待,有时等待只能白白溜走最好的光阴。一土篮白毛狗就是一家人最好的菜肴,开水焯过,井水拔凉,几瓣鲜蒜,几滴小磨香油,几汤匙纯粮老醋,舌尖上鲜活着春天的味道,味蕾上跳跃着草木的气息。

  ——一个人如果一生不识人间草木的味道,那么他的一生就不可能与春天相遇。   记忆最深的是一株小小的白蜡树,当时找遍了整条河堤,也没见过第二株看上去更好一点的同类树种。邻村演露天电影,少林寺,觉远最趁手的好像就是一条白蜡杆子。那杆子柔中带韧,韧中有柔,想来自己若有一条这样的棍棒在手,想必也能挥在手中虎虎生风。初时不舍,握了几握怕是去了皮太细太瘦,在堤岸上月白风清养了一些时日,还是怕人某一天砍了去,于是趁早下手。一根齐眉长棍对于大人来说也就相当于一根烧火棍,对于我呢——砍去树梢树根只留下最直溜的一截,粗细正好盈握,轻重刚好合适。双手对折,竟然能弯成三百六十度。很多个月光下,麦场上,别人睡进了梦里,我还在空寂的夜里挥舞一段不可告人的童年梦想。当然,到了现在也不曾见过少林寺的一砖一瓦,年少时的梦已经湮灭在倥偬的时光深处。   还记得上了中学,那根白蜡杆子成了父亲的拄棍,兼给牛拌料的拌草棍。牛在灯光下吃草,瘫了一半肢体的父亲,用一只手在腿上搓纸烟,喊我点着。我从草铺上跳下来,给父亲点燃纸烟。月亮升起在夜空,木格窗棂把水般的月色分割成很多细长条,流进来,流进来,装满了远年的那座老屋。   我常常会想起这些无为的草木,她们并不张扬地生长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不预示什么,也不昭告什么。她们只不过因为雨因为风,因为神意的一丝疏忽,遍布在大地之上。   她们看着庄稼在田野上生长,拔节的声音清脆有力,穿透这片深沉的土地。她们看着鸟儿飞过天空,并不希翼自己也能插上翅膀,飞向白云深处。上天造物孕育了我们,也孕育了一片土地上有名无名的草草木木。所谓的众生平等,所谓的生命自由,所谓的家园和谐,无不因为这尘世的多情,才赋予我们丰沛的阳光和呼吸,风雨和彩虹。   我想她们是累了吧,或者厌倦了尘世的喧嚣,当我又一次行走在空旷的老河滩上,有为的速生杨正临水而立。草木无罪,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写下一部无为的有为之书,留给这片土地,留给我们身后的子子孙孙?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6-28 13: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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