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醉酒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13 编辑 <br /><br />　　我第一次喝醉酒是在一个美丽的下雪天。
那是遥远得让人视线模糊的1991年，我在川南一所乡村中学教书时。
　　 刚刚入冬，小镇的天气就奇冷。还有两三周就快放寒假了。忽然一天早上醒来，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大朵小朵的雪花从灰黑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几百名师生兴奋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像是在过节。有课的老师上课去了，没课住在乡下或镇上的就回家去了……整个校园显得冷清而纯白。有几位青年教工的家也在百里之外的县城——此刻他们正缩在被窝里蒙头大睡。
　　 我决定一个人去欣赏雪景。
　　 从后校门出去，往右看，仁和乡的高低起伏的田野山冈上，雪在烧，一大片白色的火苗。往左望，古镇的错落有致的房梁上积雪如棉。绕过单身教工宿舍楼，嘎嚓嘎嚓的走到松林坡上，放眼天地，一派寂静。空中只有一朵两朵……无数朵雪花忙碌着，从无穷的天庭川流不息盈盈君临。天高地迥，宇宙苍茫，我是谁？我怎么会站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能留在温暖的城市里？我的生命在前世是谁的生命？我在谁的世界里苟活？我将会有怎样的命运？我会在这里教一辈子的书吗？
　　 沿坡的另一面下山，道路十分崎岖。只得扶松而下，不时抖落树上一团团的雪块。我走着的是谁修的路啊？这蜿蜒的山路上曾经走过了多少不甘寂寞的灵魂啊？他们曾有着怎样坎坷或腾达的命运？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像先人的幽灵在我头顶盘旋，簇拥了整个天空，有高有矮，有哭有笑，有胖有瘦，有穷有富……一齐围绕着我，每挪一步，他们也紧跟着我在天幕移动：“你要到哪里去？”……以至于18年后的今天我还时时听到这啸声——虽然这18年来川南再没有飘过一片雪。
回去的路上我浮想联翩。民国时期这里叫广角寺，是佛教香火鼎盛之地。那么这寺里有没有过驻寺和尚？他是年老还是年轻？若是年轻的小僧，面对络绎不绝的男女香客，有没有搅动凡心的女子？有没有过浪漫的邂逅？驿动的青春是否也在红墙青瓦之外流浪，或者干脆与一民女私奔他方？
　　 因大雪，校长决定：放了午学下午就不读书了。学生们欢天喜地打着雪仗回家去了。偌大的校园显得空空荡荡，无比冷清。
　　 我去食堂吃过午饭就无所事事了。家在百里外，且平时不通客车，只得在校园散步，心里想着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转了一会儿，看见教美术的胡老师提了一桶雪在内坝的石台上雕维纳斯，忙跑过去观赏帮忙。胡兄请我打下手，找木棍、扫雪、和稀泥。黄昏时分，一尊圣洁、充满女性光芒、美仑美奂的维纳斯雪雕落成了！引得留校的师生无不引颈赞赏。
　　 傍晚，胡老师也回家去了，其他几个单身教师也打纸牌去了，校园阒无人迹——除了我和维纳斯。有家难归的我只得孤单单踏着一路积雪滑到镇上去喝酒。
　　 皑皑雪野，我像一只绿头苍蝇瞎撞。一公里外的镇上只有一家酒店未打烊。白玉铺就的街角浅露一页杏黄青边的酒旗，在寒风里羞涩的招展。
　　 入店抖落围巾和头上雪花，才知这是一位学生家长开的。热心的老板从柜台后倒出一斗碗黄酒：“来来来，老师，教我们的孩子辛苦了。这个酒里泡的是杜仲、枸杞、藏红花、蜂蜜，我自家喝不卖的。天冷，您就暖暖身子吧！”酒未下肚人已醉。于是不客套，点了半斤牛肉，炒了份肉丝，对着门外缤纷的雪花慢慢品啜——果然是好酒！又甜又酽又过瘾，几口下去，寒意顿消。老板去后堂了，那里有他的天伦之乐。剩一枝桔黄的灯盏开在店铺上，店外却天女散花般飘着六瓣的精灵——有一两朵还调皮地直往我温暖的怀里钻。天地间一个小小的我、漂泊异乡的我在临街店铺细斟慢饮。间或有顽劣的雪跳进酒碗化做无声的火点燃我的豪情……我有 　　一份天涯孤旅的悲怜又有一份受人尊重的喜悦，更有占尽这边风光的欣幸——这岂止是饮酒？分明是饮尽世上最冷的孤独！那份幽雅和自得令我终生难以释怀。
　　 临走，已是夜深人静。老板揉着惺忪的睡眼将一根手电筒递给我：“老师，走好。”我却醉意朦胧地摇晃着手、语无伦次：“不……没事……很好……拄电筒光走还不如看着雪光亮哩！”踉跄着轻飘飘的身子往回赶。那夜的静使人听得到雪花的心跳！
　　 我醉了，第一次，醉得美丽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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