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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那句话

2020-09-24抒情散文贵妃醋
那句话,自她漏了风的牙缝间窜出,颤颤巍巍,穿透过氧化氢强烈的阻隔,穿越那一床之长的间距,在白被单上几经起落,如一位初学跑路的孩童,以跌撞的姿势,经历着随时会跌倒的被担心,又似一根松弛许久的琴弦,努力蹦出的几根颤音,跌宕着,担忧着随时会断弦的
那句话,自她漏了风的牙缝间窜出,颤颤巍巍,穿透过氧化氢强烈的阻隔,穿越那一床之长的间距,在白被单上几经起落,如一位初学跑路的孩童,以跌撞的姿势,经历着随时会跌倒的被担心,又似一根松弛许久的琴弦,努力蹦出的几根颤音,跌宕着,担忧着随时会断弦的可能,最后,这些跑了调的音节,总算在长长短短的换气与接气的衔接中,顺利抵达终点站,进入了我的耳膜——“早——啊,晚——啊的,阿——要么,再——来,望——望——了啦——”

她说。

这是一句意料之外的期盼。在它进入我毫无准备的耳膜之后,我的表现,先是惊愕,因为从未期待过她能对我有这样一句牵挂。以为他们一直说起的她,一致不懈与嘲笑的表情里的她,应该就是个完全安置在麻木与冷漠中的“精神癔乱者”,以为关于我这个人的存在与否,对于被病痛缠绕着,被生与死时刻考验着的她来说,早已经不起一丝波澜。对着她的问话发愣的瞬间,读到了从她空洞茫然的眼睛里透射出的,一缕微弱,甚至在经历了太多被拒绝后,虚弱得有些胆怯的期盼。心,倏忽而起了疼痛。在旁人为她这句突兀的话语而发出的哄笑声里,在她一脸认真的刻板表情里,我将脸上堆出一朵温暖的笑容——“好嘞!你想我来,我明儿还来!”

我说。

我没想骗她,尽管旁人说,别听她瞎扯,不用再来了。

她不再说话,不知道是满意了,还是期盼未了,眼睛一直追随着我的身影,直到在我走到门口,对她回望时再一次撞击上那有着千言万语,却欲语又无声的眼神,这撞击,让我的脚步有些迟疑,面对一位耄耋老人的不舍,陡然滋生出我的离去是否太过残忍的念头。

我的心,又开始了疼痛。

这种疼痛,一直持续延伸在我回到车水马龙的现实世界中,延伸在照顾我年幼的孩子,以及赶一段未完的路途中。

应对现实的过程,还是让我无情的暂时把这些疼痛,把她,抛在了身后。然而,却总有一些画面,在我眼前时刻晃动着。

比如,刚进入病房时,看到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瘦骨嶙峋蜷成一团的身形;

比如,在她听到声音,扭转了头,努力端详我,那空洞、无神、凹陷着的眼睛;

比如,扯着她旧风箱一般歪歪扭扭失了正音的嗓门,询问我是否她的外甥女时的吃力;

比如,针管滑出血管,药水滴进皮肤后因为疼痛,用力捏紧明知能救命,却又忍受不了同时输送了疼痛的输液管的无措;

比如,从粘满了烂眼屎,散发着混浊、茫然、失落,或许还有彻悟的眼神里,向外传达着某种不能言说的痛苦;

比如,因为上下床不便,虽然干渴得在说话时都能看到她牙齿间上下粘连的白色唾沫,却不敢多喝一口水的忍耐;

比如,侧卧的嘴角那不曾擦干净的,不知是痰迹还是食物的淡黄印痕;

比如,……

这些不忍多看一眼的画面背后,曾经有着怎样生动华丽的容颜?

曾经,无论寒暑,她在鱼塘的小屋前后忙碌的矫健身影;

曾经,威严与慈爱交织的那双漂亮大眼睛;

曾经,清脆利落掷地有力的那些话说;

曾经,处理家务处理纠纷的麻利与快速;

曾经,在困苦面前不妥协不低头的那份倔强;

曾经,将自己修理得干净整洁上街赶集的大方风范;

曾经,……

曾经的风华,在我疼痛的内心里,渐行渐远,仿若流沙,触碰过指缝,却不会永远搁置在那里一般,似水无情的岁月面前,纵然再倔强如她,又能挽回什么?

倒是那句话,那句因为出气不顺畅的原因,像儿时灶台边那台漏了风的旧风箱,又像松弛了好久的琴弦,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完全跑了调的音色与音调,总算,拼接成的那句意料之外的期盼——“早——啊,晚——啊的,阿——要么,再——来,望——望——了啦——”的话,成了我的心事。

于是第二天的回程,特地唤上了忙碌得团团转的母亲,又拐到她那。

“姆妈”那一声,自母亲整齐的齿间唤出,惊醒了躺在白床单上发呆的她。望见突然出现的祖孙仨,她兴奋得要坐起来,也不顾屁股上的褥疮是否方便。

母亲让她躺下,给她洗头擦身。她犟着要坐起来洗,说躺着洗难受。为了不让水滴落到床单上,母亲让外公托起她的脖颈,叫她蜷起腿横躺在床上。她们一致认为那是最省事最快速最舒服的姿势,全然不顾她的反对与叫嚷,只让她忍着,配合他们的动作。在他们的眼里,她有着孩子式的无理与无知,他们最希望的,是一个能够方便他们摆弄的她。

再一次的对抗,是给她擦完身寻找替换衣服,她执意要换上那件进医院时穿的衬衫,而外公找遍所有的袋子,也没找到,母亲随便拿了一件粉色的套头T恤给她穿上。于是,她坐在床上,对着外公发脾气,说为什么不给她穿她想要穿的,为什么给她穿她不喜欢的!一旁的重外甥女看她发脾气的样子,先是惊恐,而后,抿嘴直笑,而我那粗线条的母亲,没有多一句言语,很不以为然地让她把脚从床栏里伸出去,方便她清洗。因为屁股上有褥疮,她不是太能用力,于是母亲用手去帮她伸脚,她的膝盖从床栏上滑过去,听到她在喊:还能轻点啊,疼!母亲却只在意速度,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在等待着她,快速地给她洗着脚,也希望她能快速地配合,就像此刻,还没等她完全把脚缩回床上,母亲就端了盆走开了,匆匆去水池边冲洗毛巾与脏衣服。于是她又开始艰难的缩脚回床铺,但屁股使不上劲,有些力不从心,努力了一次,没能自己把腿从床栏里缩回来。外公去帮她拽腿,刚才碰痛的膝盖又在床栏边上磕痛了,她又叫:轻点啊,痛!外公无所谓的说着“不碍的,一会儿就好了”,她朝外公翻了个白眼,板着脸,呼呼生气。

最后一次的争执,是她的清水鼻涕又下来了,我拿了新买的抽纸给她,她让外公给她拿毛巾,说是毛巾擦完后洗洗就行了。毛巾在刚才洗头时弄湿了,所有人让她用纸巾擦,她一边勉强接过纸巾擦着,一边指责外公,为什么不给她毛巾!于是两个人的争执又开始,最后以外公气呼呼地摔给她湿毛巾,她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面前塑料袋上的湿毛巾,以胜利者的骄傲心态,依然不依不饶地继续指责他的屡次违背她的意愿,以及强加种种感受于她。任旁人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她依然一脸的愤慨,仿佛我们的在场,正好壮了她的胆,可以痛快得声张她的不满与委屈,借助这个机会,她得以控诉心里的感受,释放一些抑郁的情绪。

外公是个很随意的人,处理事情,总觉得差不多就行了,而她不,她是个苛求完美的人,一定要称心称意才妥当。于是在凑合与苛求之间,一场这辈子一直都在生生不息上演的战争,常常让两个人怒目相视,恨不相离。

同病房的人说,上午两人吵架,外公嫌她烦,嚷着要回去了,不管她了。他们说她当时急得快哭了,大叫:你走了,我喝水上厕所怎么办?

我猜想,那一份焦急中,应该还有某种恐惧吧。

在复述这个情节时,他们都在哈哈大笑,她没笑,仿佛事情与她无关,又仿佛没听懂。我也没笑,因为,我又开始了心痛。

此刻的她,因为刚刚清洗过,颜面很干净,他们说脸色好多了,与当初进医院时不吃不喝不想动毫无生气已是两重情境。其实,与昨天的初见时的邋遢憔悴相比,此时的她,的确有了些精神。只是,任凭别人现在怎么说着她,她仿若未知,没有一丝配合的表情或话语,她睁着她一向威严又美丽的大眼睛,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沉默着,思想着。

我把一只孩童用的吸水壶给她看,让她以后用这壶喝水,并且让她一定要喝温水,不然咳嗽好不了。第一天看她喝水,外公给她递了一瓶农夫山泉,说她喜欢喝这水。她躺在床上挂水,一只手接过,侧着脸艰难的啜一小口。那场景,激发了我的心酸,跑去医院的超市买了吸管,怕她嫌吸管硬,这次,特地在超市买了一只小孩喝水用的水壶,有软软的吸水管,又有把手,便于把握,这样,她躺着喝水便当多了。她看到那小水壶,没有吱声,我知道,那一定是不反对了,不然,她又会以种种理由让我带走。

我想,我大概也同他们一样,只能以一份远离她内心真正需求的物质关心,去向她示好,而关于她的内心世界,也许,透过那一星两点的争吵与反抗,曾经向我们透露过,只是粗心的我们,有谁真正读懂了,并且去应答了呢?

世界是如此寂寞,尤其在她年老病重以后。

她的众多儿女,最多丢下一些食物,或者对陪同的老爹交待几句,匆匆来,匆匆去,赶赴脱离了她的生活。被医院禁锢住了腿脚,一向喜欢外出的外公,也常常抱怨她的拖累,时不时跑去走廊外找人吹牛聊天,丢她一个人在床上空空发呆。她应该意识到了吧,自她年老以后,他们一个一个,再不会向从前那样依赖着她,无所顾忌地索取她的保护和照顾。她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对着来看望她的人,说出那句因为出气不顺畅,仿若旧时灶台边那台漏了风的旧风箱,又像松弛了好久的琴弦,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完全跑了调的音色与音调,拼接成的那句话——“早——啊,晚——啊的,阿——要么,再——来,望——望——了啦——”。

(3348字)

[ 本帖最后由 贵妃醋 于 2012-6-25 20: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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