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二梆子与小椅子

　　我童年的记忆里有一面墙，由一块块干打垒土坯砌成，土坯被风雨侵蚀的没了棱角，表皮成坑洼剥落状，看上去像孩子们和的泥巴。墙将院落一分为二，墙前住着我的冤家对头二梆子和小椅子，同族大妈的两个儿子，墙后住着我。
　　　　
　　二梆子是老大，因出生时难产被医生用产钳夹扁了头，形成了左右窄、前后长的奇观。鼓鼓的脑门儿鼓鼓的后脑勺，像两个半球扣在脑袋前后，侧面看去像个鸭蛋。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这样一个鸭蛋形的脑袋，上面有一双大大鼓鼓的金鱼眼和着前突的嘴巴和蒜头鼻子，正憨憨的笑着或眼泪鼻涕的抹着，肯定就是二梆子了。
　　　　
　　我们常在田边道旁挖个陷阱，尺把多深，上面铺些秫秸茅草纸壳之类，表面撒上泥土铺上草皮做上记号，派一两个人看着，其他人去找二梆子。只消几句好话，刚被欺负完不久的二梆子就会乐颠颠的跟着走，总会有坏得流浓的小子故作亲热的勾着他的脖子肩膀往陷阱带。随着“扑哧”一声闷响或几声“嘎啦啦”的杂响，二梆子就会突兀陷落下去，或者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或者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糊里糊涂的摔出乱七八糟的姿势倒在地上。很多情况下二梆子会被摔疼或崴了脚抻了筋。这时二梆子暴突的大眼球就会不见了，上下眼皮挤成了一条细缝将眼球遮盖起来，潺潺流水从缝里漏出，在脸上形成两条浑浊的泥河向脖子胸前淌去，嘴巴则张成了圆圆的O型，成了黢黑幽深的大洞，高分贝的咿呀顿挫的哭声和对别人祖宗八辈的咒骂声就从这黑洞里山崩地裂般轰鸣而出。面对这一切的我们却很少有同情心。二梆子突发的这种举动恰恰是我们这帮玩劣的臭小子所期盼的戏剧性效果，按捺了好久的我们常常因此而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假装慈悲去搀他，有的假充仗义跟着叫骂，更多的人起着哄羞臊他的狼狈相，只是偶尔有少数几个人忽然良心发现，于心不忍的主动凑上去帮他拍拍屁股上的土，择择头上的草棍儿，或者揉揉膝盖。
　　　　
　　其他欺负二梆子的招数品种繁多数不胜数。诸如趁他不备推他一大马趴就跑，玩游戏时合伙设计害他，打仗时惹下的祸端嫁祸到他头上，小伙伴儿们爬树偷果、上房揭瓦、掏鸟窝等等恶行中被逮住的也总是他。每次被捉弄后，二梆子愤怒归愤怒发火归发火，可很少真正还手去痛击别人。每次被捉弄后伤疤还没长好就会忘了别人的不是，只要别人向他道几句对不起，说声是闹着玩的，不是故意的之类，他就会露着前突的门牙憨憨的笑着跟着来人去玩。
　　　　　　
　　小椅子是二梆子的弟弟，是那种个子小小、身板瘦瘦、眉清目秀、心眼儿猴儿精的类型。他的眼睛只消滴溜溜一转，一串鬼点子就出笼了。骨肉情深，二梆子受欺负小椅子绝不会袖手旁观。瘦小体弱的小椅子没有和人明火执仗打架的实力，却有着精明的头脑和敏捷的身手，暗算就是他的法宝。住在后院的我不幸成了他最好的袭击报复对象。他只需顺着草垛爬上墙头，握着石子瞄准了一扔，我就惨透了。经常是我在自家院子里玩的好好的，突然身上就会挨上一石头。最惨的一次一颗石子正中脑门，立马鼓起一个青紫色大包，疼得我当即大哭起来。此时的他早已逃之夭夭杳无踪迹。为这我恨透了小椅子，我咬牙切齿的如法炮制，可常被他发现而躲过，他的脑袋后边似乎长着一只眼睛。报仇无果的我就把一腔怨恨撒到了二梆子身上。每次悄悄爬上墙头，瞄准二梆子狠狠把石头或土坷垃扔过去后我就飞快的出溜下来跑回屋里，支棱起耳朵听着动静。前院突发的哭声和叫骂声就是我袭击成功的标志。如此往来战役的代价是他们的妈妈和我的妈妈常常到对方家告状，于是肇事方得到父母的一顿痛揍，恨死了来告状的婆娘。
　　　　　　　　　　　　
　　长大些了的我离开了家乡到城里上学，半年后返乡又见到二梆子和小椅子时，顽劣的童性似乎一下从我们之间退走了。二梆子依旧是憨憨傻傻的样子，小椅子仍是一副灵动活跃的鬼精灵样儿，我们却不再打架。我从二梆子和小椅子的目光里读出了对我的羡慕和敬畏。一个在城里呆了半年的孩子，从外表到谈吐，从玩具到学习用具都与他们截然不同了，一切都让他们那么新奇。印象最深的是我得意洋洋的教他们用玩具水枪滋水，炫耀着从商店里买来的弹弓。“借我玩一下吧，只玩一天”，小椅子可怜巴巴目光祈望着我。二梆子拽着我的衣角央求“借我们玩几天吧，求你了”。“好吧，只能借你们一天啊”，我恋恋不舍、自豪万分的把弹弓和水枪递给他们，眼见着顿时绽满了笑容，嘴角都快够到耳朵根儿的他们，一路欢叫着飞快的跑走了。
　　　　　　　　　　　
　　除了打架和相互捉弄，很多时候我和二梆子、小椅子是好玩伴。结伴到村边玩外村的孩子和我打架时，小椅子和二梆子从来都是挥拳上阵和我一同与“敌人”厮杀。记得有次二梆子和小椅子的妈妈破例同意他们到我城里的家来玩，在我家楼下遇到了常欺负我的大金牙一伙儿。我刚从门口一露头，就迎头挨了一弹弓，把二梆子和小椅子气坏了，也不顾他们人多，就地拣了石子就是“噼里啪啦”的反击。他们两个的弹技实在是强出我和大金牙一伙太多了，打得那帮人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我至今都记得二梆子和小椅子气势汹汹那副拼命的架势，估计就那份不要命的架势就把大金牙一伙吓坏了。小椅子冲着逃跑的大金牙喊着“告诉你，再欺负小亮我打你家去”！战斗的结果是二梆子和小椅子身负多处轻伤，皮下留下了几处淤紫的伤痕，大金牙从此对我和颜悦色不再欺负，他手下的那帮喽罗也不再向我挑事。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到我家告状，想必是没有重伤或者是他们自己惹下的祸端不敢如实告诉家长吧，毕竟是我头上先被打了一个大包。
　　　　　　　　　　　
　　不知是幼年的我对怪模怪样的二梆子多少有些不屑，对常欺负我的小椅子含有隐隐的怨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使得到城里上学的我回乡时终不能放下架子主动去找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再没见到他们，他们什么时候搬离了前院，去了哪里，我一概不知。那面日见光秃的土墙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我的心偶尔会因视线触及土墙而敛神一动，闪出记忆中二梆子和小椅子的姿容。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前院的土墙不在，代之以崭新的红砖围墙，这才突然意识到了岁月的流逝。那面记载着二梆子、小椅子和我的童年的土墙，和那些童年时代的乡间土路、路旁昏暗的有着白色玻璃罩的路灯以及破旧的土房茅屋一起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村旁那条清澈的小溪。强烈清晰起来的是我对憨厚的二梆子、机灵的小椅子的歉意和对那仗义的哥儿俩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