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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祖 坟

2022-01-10叙事散文云南袁青
我是在某个火热的下午开始审视祖坟的,那时候,我十岁的光景,阳光砸打在祖坟以外四周的树叶上,树叶反击出浓郁的亮亮绿光,周围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连鸟儿也不叫了,兴许也是因为天热的缘故。父亲喝了口稠得像牛血一样的茶水,继续说话,继续往祖坟上培土。父……
   
   我是在某个火热的下午开始审视祖坟的,那时候,我十岁的光景,阳光砸打在祖坟以外四周的树叶上,树叶反击出浓郁的亮亮绿光,周围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连鸟儿也不叫了,兴许也是因为天热的缘故。父亲喝了口稠得像牛血一样的茶水,继续说话,继续往祖坟上培土。父亲挖土和培土的姿势都很虔诚很用力,父亲本是个农人,他一辈子和土地离得很近,那些坟墓边的草土在父亲挥舞的铁楸下飞舞起来。我也没闲着,从祖坟前面的那片红土地里虔诚地抱来石块,石块很少,我在刚种上洋芋的红土地里一处一处地搜寻着,没落下一块较大的石头。洋芋苗还没冒出土来,红巴巴的一片。
  十岁的孩子是不知道累的,即使累,也只是腿酸手麻,更何况这天下午我开始审视祖坟了。
  父亲用镰刀割完蒿草,一面往祖坟上培土,一面讲述着他所知道的关于坟墓里的这两位先人的事。我没发一言,父亲讲的都是真实的,实实在在的关于我不懂得却又和我血脉相连的两个人的事。我感觉空气都是凝固的,厚重地砸打在我的胸腔之上。父亲继续说,坟里的老祖婆很厉害,她当年骑着高头大马去收租,收来的核桃板栗一年到头地吃不完。我就想,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老祖婆总是威严的,即使面对她的儿孙们,她是不是也从来不会露出一丝笑容?父亲还说,我家那时候的土地有几大川,翻越好几座梁子。父亲说的地方我从来没到过,因为那是我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即使是父亲,也没出生在那片有着广阔山川的田野上,于是我就接着想,那些山川上青翠的农作物如同铜墙铁壁一样肃穆,丰厚的果实却是我的最爱,而它们都又如此近切地远离着这片红巴巴的土地。
我想了许久,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但不管怎么说,祖坟这种无法言明的暗力似乎牵连着我,形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于是我又认真地往红土地里搜寻石块去了。直到父亲满意地直起腰来,表情严肃而认真地对祖坟说,就这么吧,只等来年这个时候看给有时间来看看。
  父亲这么说着,又在四周的树林里寻了个遍,把几块碎石块找来叠加在祖坟前头,竟然组合成一块墓碑。那上面的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楚,但父亲还是用一根棍子把墓碑上的红土扒扫下来,和我一起辨认。十岁的我已经认识好些字了,我觉得墓碑上的字仿佛不是人写上去的,是某种冥冥中的神秘力量镶刻在上,记录着我的祖先和我们的源脉,祖坟从此有了概念。
  祖坟在青山之上,此后的若干年我们都隔几年的清明就去看望一次。后来,我们还去了那据说有广阔山川的地方看望过其他祖坟,山上的青葱和树叶一样弥漫在阳光水雾之下,唯一不同的是那里有我们不变的先人,他们延续着串联着,只有我们这些后人才会来凝视并培土,但它们又无不隐现于青苍叠翠的山林间。每到一处,父亲都指点着祖坟以外的土地对我们说一些关于界限的话,那些山林便似乎有了熟悉的味道,峰壑在我若干年的记忆中依然清晰如初。
  我家最初的先人是从扬州兴化搬迁而来的,明朝的体制不利于士人入仕但并不等于士人不读书,我的这位先人在明朝洪武的殿试上取得进士文凭之后,又做了很长时间的幕僚,后来随被发配的主人从锦绣的江南来到云南,于是就在滇东这广袤山林间驻守下来,开荒,修田,犁地,烟火绵延了又绵延,鸡犬鸣叫了又鸣叫。渐渐地,先人的后代在附近的若干山林间生存并演绎下来,他们延续着古老的农耕工作,和他们最亲近的是田头站立的牛以及粪圈里饲养的肥猪,还有鸡犬这些驻守在家园下的动物,但它们无一不是静止的,这样的静止含盖着一种时光的不易流变,和村间古树,山间郁林一道,形成定格的村落意境。多年后,山林间的坟墓也逐渐被定格下来,成为山野村庄的一道风景。我家第一位先人的墓碑曾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拆散,横亘于田间地头上。祖先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后来这些事情的,我想他们至多能化成山间的一缕青气,飘扬在松涛之上,事实上这青气又是何等的渺杳无踪迹,对于数百年的风雨历练,早已经成为一种山野中自耕自食的悠然和浩气。
  我的父亲当年高小文凭,在山村里做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后,当城市的民办教师演绎成民办院校里拿高薪的老师时,父亲终于年满六十岁从农村校园的讲台上退休下来,他曾经用自己不太丰富的书本知识纠正过‘十年树人,百年树木’这句谬语。‘百年树人,十年树木’的确要更符合中国式的传统教育思想一些。我时常想,‘百年树人’的这一思想在当今这个浮躁的社会是不是更接近于创造大师的指导思想呢?但每一代人都不可能是在上辈的庇护下能独善其身的,而是需要更多自我总结和人生经验,更多的自身修养和澡雪精神,这是上几辈人都无法完成和预示的,因此,百年树人,对于谁都将不会轻松,轻松不会产生大师,大师的产生更在于大师自身的磨砺。退休后的父亲更留恋家乡,我们兄弟几人总是想让他来到城市里度过晚年,但来上一段时间后,他就更想念家乡的庄园,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最后,我们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志,让他回去,即使有了他的孙子一天天地在他的携护成长起来。
  很多年前父亲曾经为家谱和修墓的事情奔走过,他的精神可谓极佳,在先人所居住过的村落里虚心地听取年长者的意见,然后到县城的印刷厂首先交付一定数额的钱,为家谱的撰写工作费尽心思。当一本烫金封面的厚厚的家谱被传接到父亲的手上时,我看见他翻了无数遍。后来,父亲又把修墓立碑的事情放到家庭会议上来,于是,远在他乡工作的我们又跟随父亲一道,去采石场上选石,最后用毛笔一笔一画地把他早已经馔写好的碑文写在石头上,父亲的努力终究让那些散落在青山上的祖坟有了文字记载。
  我时常在想,这些文字于我而言又预示着什么呢?我的血肉之体是父亲和母亲给的,尔后的时间里,他们不遗余力地抚之与爱,教之与理,行之与念,毫无保留地把一生的希望和奋斗挥洒在我们的身上,这就是本质意义上的传衍。而这种精神也就是人一辈子不能缺少的精神,因此,传衍也产生了意义。
  在中国,一个姓氏和宗族就形成了河流,这条河流的流淌把人和人的情感关系变得拢共。2005年的连战大陆行,我是看着他们从云层里来到大陆的,此后的若干行程我都认真地观看,仔细地聆听,连战在拜谒先人墓碑的一瞬,青山上的郁林生长依旧,风行依旧,但一个民族骨质里的味道又有了亲切的感受。
  于是,我感受到祖坟是个符号,一个镌刻着一条河流或者一条江水的符号,我现在生活的地方有条高原河流从村前缓缓流过,流下去的山脉间,又有我的先人的坟墓,水和山上的青翠以及身体构成一种思绪,来得很久远,又隐于山水之间。
  祖坟,无论你身在何处,它又阐释了你的根源,成就不了什么,但你永远属于祖坟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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