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只暖水瓶

　　一只暖水瓶 　　（约1590字） 　　薛林荣 　　我从乡下赶到城里上高中，开学第一周，向大姨借了一只五磅的暖水瓶。 　　在我的印象中，大姨家的那只暖水瓶是黄色的，由于已用了一年半载，看上去有那么些人老珠黄的意思。我非常珍惜这只暖水瓶，它应当是我随身行李中唯一值钱的高科技产品，和当年赵本山所说的家用电器——手电筒的珍惜程度是相同的。 　　这一年是我继初中三年住校后，第四年睡集体大通铺，做饭用的是煤油炉子。学校里有开水炉，每天早晨和中午各供一次开水，五分钱一壶。用开水做饭，方便，快捷，还省钱。每天早晨起床后，我左手拎着书，右手拎着暖水瓶，大步流星穿过操场，到锅炉房打完开水，再将暖水瓶放到教室外面的窗台上，算是为中午的一顿饭预备了一个温暖的胃，然后才心安理得去背书。上课的时候，我常常透过磨砂玻璃寻找窗台上的那一抹黄色，它和其他同学五颜六色的暖水瓶并列一排，看到它，就如同看到那让人心里不慌的余粮一样，对我们而言，这就是其时压倒一切的稳定。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窗台上的暖水瓶不翼而飞！ 　　是不是早晨忘了打开水，暖水瓶还在宿舍里？可是我明明记得在锅炉房还和教语文的陈老师打过招呼。我多么希望记忆这时候能出点差错，让我重新看到暖水瓶。可是，宿舍里没有。我意识到事情不妙，忙叫了和我一起做饭的飞毛腿，从一楼找到四楼，细细检查了整栋教学楼窗台上所有的暖水瓶，最后确认，暖水瓶被人偷走了！ 　　一瞬间我十分愤怒、绝望和无助。这个暖水瓶不是我的，放假了应当还给大姨，现在，它被盗了，我没有钱再买一个，怎么向人家交待。同时，没有开水，做饭将十分费事，速度几乎要比别人慢一半，这也意味着我看书的时间将比别人少一半。 　　我和飞毛腿不死心，我们确信，暖水瓶一定还藏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还没有被小偷带出校门。所以，中午放学后，我俩铁青着脸守在大门口，就像即将失去江山社稷的末代君主，抱着残存的一线希望，死死盯着鱼贯而出的几千名学生，在等待奇迹出现。在我们眼中，每个男生都是可疑的，又都好像是正气凛然的。我们恨透了这个小偷，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不共戴天。飞毛腿说，假如抓住了小偷，就叫几个人，打死他狗日的。我附和了一阵，觉得能找到暖水瓶就太幸福了，而幸福的人是不和别人一般见识的，所以我建议，只要找到了暖水瓶，就把狗日的饶了。 　　奇迹理所当然没有出现，我和飞毛腿一无所获。 　　我不敢相信，暖水瓶就这样丢了，丢了之后，日子可怎么过，这比我语文考了50分还要让人绝望。悲怆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我们失去了对任何事情的兴趣，连去做一顿填饱肚子的饭都觉得没有意义。我们就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脑袋塞到裤裆里，一丝不苟晒太阳，直晒得两腿发软，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暖水瓶的住校生活确实艰难许多，我觉得，有一种信心正从我体内像黄河的水土那样慢慢流失。 　　几天之后，一个小名叫羊羔疯的城郊学生主动借给我一只八磅暖水瓶，我感动极了，回送他半麻袋土豆，他死活不肯要。临近期末考试时，父亲给我买了一只新暖水瓶，我将羊羔疯的暖水瓶还了，送给他一支圆珠笔，他收下了。 　　时过境迁，当我已经不能准确描述当年因丢掉一样重要物件所受的打击时，有一天，羊羔疯在电话里告诉我，你要挺住，我就是高一时偷了你的暖水瓶的那个贼。 　　我的惊讶，一定使脸部肌肉都变了形。这是我三十年来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 　　我说，你狗日的，当天要是抓到你，我们会打断你的腿！ 　　羊羔疯说，他本来不想承认这件事，但多年来，他一直记得我和飞毛腿找暖水瓶的情景。当时他把偷来的暖水瓶藏到自己的箱子里，准备拿给另一个学校的弟弟，但心里不踏实，便有意在校门经过了三趟，发现我们耷拉着脑袋一直在晒太阳，没有去吃饭——正是这点刺激了他，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暖水瓶对我们是那样重要。 　　原来我一直心存感激的羊羔疯竟是当年我仇恨的对象，一桩悬了十几年的公案由羊羔疯自导自演，他既是正面角色，又是反面角色，那么的天衣无缝。我不由大赞羊羔疯：佩服啊佩服，你干得实在太漂亮了！ 　　于是我们在电话两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