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好婆(重阳节到了，祝吾老、人之老皆好）

　　好婆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地方在江南的农村有很多：一条白花花的河，两岸高高低低的人家，方方正正会变色的田野，然后还有一些被踩出来的通往田野的路，而田野的那头有笔直的马路把一个村和另外一个村划分得整整齐齐。而在田野的尽头，就会多一些灰灰的水泥建筑，夜晚偶尔也有路灯意思一下，那里就是一个镇子。四面八方的镇子又围绕着一堆更多灰色的建筑群，连夜晚也是亮着的地带，那就是一个城市。这样的城市有许多许多。中国的大地就是这样被一层层地瓜分着。好婆从没有用这样俯视的角度去思考外面的世界，她总是平视着四周，仿佛自家的田野那头就是地球的尽头了。一年年的收成问题和孩子们的安全问题是她关注的焦点。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好婆老了。沟壑爬满了她整个身体，那些斑点肆意地蔓延在她的手背和脸上，一根接一根的皱纹互相交错着，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稀松的头发没有生机地趴在头顶上。最明显的是，好婆一直会抖动，站着是颤颤巍巍，坐着是摇摇晃晃，连躺着也无法控制它们的不听使唤。我的公公婆婆都很担心，好婆会随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甚至还悄悄地做好了各种善后的准备。可是好婆却顽强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微笑着看着他们早上出门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就这样的一个姿势一天天一年年地保持着。
　　好婆总是想为别人做点什么，例如去田里捡机器收割时漏掉的稻谷；去翻一翻晒在院子里的油菜籽；在一个大澡盆里洗干净萝卜再切成块作成腌萝卜干；那怕是烧一锅开水，煮一点玉米棒子她也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我们尽量一有空就带着她最宝贝的重孙子，回乡下看她。好婆从我们打了说要回来的电话开始，就眼巴巴地盯着田野那头的路，直到看见我们的车子开过，也不知道这个中间，她要看错几回，失望几回。一看见我们，好婆就幸福得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摸摸这个，看看那个。从口袋里，从枕头下掏出些攒了好久的零食，硬塞到重孙子的手中，一块糖果，半截甘蔗，一只梨，一把炒蚕豆……然后又拽着我这个孙子媳妇的手，领我到里屋，递给我一大罐子鸡蛋，一小布袋的红豆，这些东西都是好婆用无数个下午一颗颗地挑选出来的，看见我高兴的样子，好婆把瘪了的嘴巴也要笑歪了。
　　有好几次，我们都以为好婆要离开我们了。她连续一个星期躺在床上，连吃饭也没有力气，只喝水。当我们所有人都准备哭泣的时候，她却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起来了，在阳光下，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开始吃东西。好婆的耳朵特别大，耳垂很长地耷拉下来，我们偷偷地议论说，简直和菩萨的耳朵一样，一定会长寿的。没有人在家的时候，她随时都会打盹，有时候不当心就会冲到地上，然后就那样躺着。等到被路过的人大惊小怪地发现时，她就自己拍拍身上的泥巴，站起来。好婆实在太瘦了，皮直接包着骨头，我有时候怀疑，别人的呼吸也能把她吹倒。她是这个村子最老的人了，上次比她更老的那个一直亲昵地叫她“小细娘”的老人去世后，好婆看了看四周，觉得很无助。好象排队的人中，自己已经是最前头的一个，那种随时随地会离去的恐惧感，让她一下子垮掉了，于是她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听说另外一个比她小的张大爷喝酒后突然脑溢血死了，她又一次地站了起来，还叫我们搀扶着去吃了张大爷的“豆腐”。从此她又精神抖擞，因为她相信，那些抓人的小鬼把她给漏掉了。
　　好婆也年轻过，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年轻结实的她曾经把脸整天用泥灰擦得乌七抹黑的，担心被看中而遭厄运。都说女人的命运比男人多一块跳板，那就是婚姻。这一跳甚至可以改变一生。是的，只是改变，不一定是改善和改良。好婆的这个婚姻就是没有跳上龙门而是落入了火坑。她是好公家买来得童养媳，有很多规矩她要遵守，有很有义务她要承担，却没有任何的权利。好公是村子里有名的酒鬼，游手好闲外加沾花惹草。好婆随时都有挨打的思想准备。他却没有任何犯罪感，相反好婆倒是小心翼翼，因为都是好婆的错，她的肚子从来没有大过。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丈夫的妈妈也是从村口那家一窝一窝生孩子的人家随便抱来的一个。当时也没有什么措施，而男人们又都精力旺盛，于是不知道有多少条生命被扼杀在马桶里了。好婆就这样去捡了一个孩子回来认真地养着。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对好公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就全部充耳不闻了。直到这个孩子长大，结婚生了几个孩子，我丈夫是其中一个，然后又娶了我，我们又有了孩子。人越来越多，好婆却越来越老了，但看见子孙满堂总是一边哆嗦一边自言自语：我是老来福啊！
　　我可以想象，但在我老之前，很难真正走进一个老人的内心世界，体会那些铺天盖地的孤独，和那些简单的满足。我曾经边为好婆梳理着头发边好奇地问她，那些个不吃不喝的日子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什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挺过来的？她笑咪咪地对我说，什么也不想，就和屋顶上了那块泥疙瘩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