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空寺幽兰

　　是春天。春天太强大了。谁都想歌唱。春暖。花开。在法华寺。花如盛宴。李季兰踽踽独行。那么多的花落满了寂寞的尘埃，却仍在绽放。花在树梢上，在草地上，在柳树下，在一切无遮无拦的去处跳着欢快的舞蹈。季兰心如止水。她撑开一把伞。她为自己撑开一片无花的天空。而那些遥远的故事，还在渐渐向她逼近。撑着绸伞的她，便和这个春天的花朵一起，变成背景，变成过客。而谁又不是过客呢？包括她正在弯腰拾起的这朵兰花。 　　这朵后面跟着许多个季节的兰花，这朵早已被岁月和雷电烧焦的小花，她居然还没有消逝，她居然还躲在雨后的空山。就像六岁时的李冶。那时，大人们都说她像极了兰花。六岁的一朵兰花该是怎样天真和无邪呀！那年初夏，正旷野蔷薇，恣意清辉。父亲顺手指了那漫漫花海，对她说，冶儿，你看。写首诗，怎么样？父亲对女儿是充满自信的。李冶，那时，她还不叫季兰，吃了吃手指，轻轻一笑，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让李冶没有想到的是，虽然已经到了玄宗开元年间，父亲的思想还不是十分开化，只此两句，便被父亲评价道，这丫头聪慧异常，恐怕将来会成为品行不端之人。这两句脱口而出的诗句，竟然成为李冶日后女冠生活的谶语。注定李冶，李季兰这一生，只能凭栏人向东风泣，寂寞帘栊空月痕。知父莫过其女。父亲知道女儿心性过于美丽风流，便把她送到玉真观出家修行，以免小女子作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而且父亲亲自为她改字季兰。可是，改了字便可以改了一生的命运吗？ 　　许多年以后，在这个春天的黄昏独步。季兰只是孤独地看着春山的明月，正冉冉地升起。清冷的光，淡淡地照在澄净的春潭上。她没有说什么。她又看见了山风拂过古寺的长松，和藤萝。还有那些闲花野草。她还听到了松涛阵阵，和溪水的流响。可那时，她还真的有诸多不理解呀！只是一个弱女子，一朵风尘中弱不禁风的兰花，哪里又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呢？是的，兰花，自从弃绝红尘后，李冶喜欢以兰花自况。想到这里，李季兰不禁喟然长叹。父亲的做法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因为在中唐时期,道教非常盛行。上流社会里一些皇室公主、达官贵人的妻女也有不少遁入道门者。女子本无冠，而女道士例外，所以人们又称她们为女冠。远离了礼教、家庭的羁绊，她们躲在清幽之地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终日弹琴赋诗，倒也清净自在。女性本体的自由在她们身上苏醒。有些聪颖的女子吟诗作赋、摇琴习画之余，还常常与名士交往唱酬，深得士大夫的青睐。随之也有许多风流韵事发生，以至人们往往把女冠看似娼妓。只不过略带神秘色彩和隐蔽性而已。 　　正值青春妙龄的李冶不仅不是心如古井的出世之人，而是借其出家之便更拓宽了自己的交际范围。《唐才子传》中说，李冶等女冠们皆跃出方外，修清静之教，陶写幽怀，留连光景，逍遥闲暇之功，无非山水之念，与名儒比隆，珠往琼复。针浮艳委托之以，终不能尽，白壁微瑕，惟在此耳。可是这微瑕不一定是瑕。她们也是妙龄女孩子，平等的爱情，自由的向往，她们比娼妓诗人更富于感情，更有韵味，诗歌正好是她们抒发表达真诚爱情的最好的工具。李冶的相思不同与一般的闺中怨妇，她从不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寄托依附在一个男人身上。她深知自己的身份，注定一个个情人只能是生命中的过客。站在一朵兀自开放的兰花面前，李冶咳嗽了一声，却惊起了一只像狗一样大的兔子。石板路上堆满了去年秋天的落叶。那只兔子跳窜而远的声音把李冶吓了一跳，其程度跟李冶吓着它的程度差不多。 　　山坡上开满了形形色色的野花，草木葱茏，几乎看不见路了。李季兰时不时的消失在灌木丛中。重新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各种各样的野果。鹅莓，甚至比猕猴桃都要大；还有一种像石榴或百香果的东西，它的种子含有甜甜的乳浆。李季兰朝自己摇了摇头，就这样生活，不也是一种诗意的栖居吗？但是，她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被后世誉为茶圣的陆羽。她是个愤世的人，也是热情如火的女子，她对待爱她的男人，没有分量上的轩轾，她在自己的诗歌中无不浪露出真诚的感情，热烈的情绪。比如《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在这清微淡澹的吟声中，每个字都是啼血的情，每个字都是真切的爱。
　　又如《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欲何之。
　　偶然成一醉，此外欲何之？这正是李季兰的痛心疾首之所在。这朵幽居于空寺之中的绝代兰花，既有旷世的才华，又有经世的知识。令人遗憾的是，她无法象男人一样，厕身士夫之林，扬名千载之后。她的痛苦，她的怨怼，她的痴情，她的思念，她不安于过那种单调的渺茫的生活，于是只有沉浮于那对于男性以报复式的玩弄男性的消极生活之中，以度过那种不幸的受创的生命。
　　　
　　那么，陆鸿渐是何许人也，让一个在空门中的女子爱得如此深刻呢？相传竟陵有智积禅师，得婴儿于水滨，育为弟子，及长，耻从削发。这个昔日的婴儿，便是日后名噪一时的茶圣陆羽。从史书上记载，陆羽是个才华横溢之人，虽然有些口吃，却诙谐幽默。少年时，匿优人中，撰〈谈笑〉万言，后遁去。上元初，隐居苕溪，闭门读书，与名僧高士，谈饮终日。自称桑苎翁，又号东岗子。工古调，闲情逸致，著书之多，著有《茶经》（三卷）。或乘扁舟弄流水，或行旷野育诗篇。徘徊月夜，兴尽，恸哭而返。与好朋友皎然为忘言之交。 这二人既非风流倜傥，又非彬彬君子，乃是超然之物，与世无争，志行芳洁而又不同流合污。李冶成日优游于山水之中，所以，她深深地爱着陆鸿渐。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病中的她一见到相思相念的知已，如何不“欲语泪先垂”呢？无奈总是天意弄人，两人终难成鸳侣。苦苦相思的夜里，她唯可做的是抱琴上高楼，只是弹至弦断又如何？知音少，连她欲托付的人，在外见人时对她也只肯以玩友的身份相待。 虽然从此以后李陆两人没有再聚首的迹象，但是，李季兰依然怀念他，在吟《柳》诗中可以看出借这位楚客伤春。
　　 最爱纤纤曲水滨，夕阳移影过青萍。
　　 东风又染一年绿，楚客更伤千里春。
　　 低叶已藏依岸棹，高枝应闭上搂人。
　　 舞腰渐重烟光老，散作飞绵惹翠茵。 　　无数个不眠之夜，在深山，在古寺之中，李季兰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夜空，夜空只有一个月亮，月亮只照亮她一个人。夜风徐徐吹来，就是送不来歌声。李冶没有翅膀。她想努力咬自己一口，或给自己软肋一拳，让自己只想疼痛，不去想陆羽。也不去想皎然。因为那个叫释皎然的僧人，也注定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父母相继亡故后，李季兰孑然一身，只得栖身开元寺为女冠。章皇后的女儿青莲公主后来到白雀山法华寺修行，死后专为她建造真身殿，李季兰常住此殿，殿近山颠，望太湖如在眼前。释皎然的诗中多处提到在法华寺吟诗会友，正是在这种交际中，他认识了名重一时的女诗人李季兰。这位开放型的女性，心里情丝万缧，庙宇怎能封闭她的青春，这一点，在她早年一首诗中就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
　　 深处最宜香惹蝶，摘时兼恐焰烧春。
　　 当空巧结玲珑帐，著地能铺锦绣茵。
　　 最好凌晨和露看，碧纱窗外一枝新。
　　
　　她吟咏的是蔷薇花，但却寄托着她的情思。在她被选入《全唐诗》的十多首诗中，赠友的诗都含情脉脉。她给皎然也写诗，而皎然隐心不隐迹，禅心一丝不挂，正是“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一次李季兰到杼山访问皎然，说了些常相忆的话，皎然给她写了一首诗：
　　常随山上下，勿限江南北。
　　 共是忘情人，何由劳相忆。
　　诗僧倜傥豪爽，而李季兰情意缠绵，曾寄诗情探。皎然又回答了一首诗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我们能够感受到李季兰内心巨大的失落感。但是，她不会强求什么。一切随缘。一切顺其自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庄子笔下的那些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却不能。却不行。就像一朵空谷幽兰，只能开放在土地上。现在，让她活在人间的唯一理由，就是爱。她觉得自己就是为了爱，才来到这个世界，才存活在这个世界。只要在有生的日子，她就不会放弃爱。 　　她没有任何理由地爱上了朱放。她的爱是那样真实，那样深切。她的《寄朱放》情意绵绵，述说了无限的相思之情。
　　　　 望远试登山，山高清又阔。
　　　　 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
　　　　 郁郁山木青，绵绵野花发。
　　　　 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李冶深深沦陷于这不期而至的柔情之中，迷醉的漩涡，在啜饮。她的嘴唇是专注的。因此显得那样饱满，因此丰盈而且喜悦着。一朵兰花完全打开了自己。完美的芬芳，一再把她变成一个孩子。爱需要理由吗？爱就爱啦。李冶从来没有因为爱过而后悔。她已经被判处了爱的无期徒刑。即使，爱过以后，就是等待，甚至是无望地等待。 　　那个叫阎伯均的男人，和她也是一见钟情。那个美丽的黄昏。他们一见如故。天空飘着美丽的雪花。她温了一壶酒。她背诵着前人的诗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欢娱，聊厚不为簿。于是，他们在美丽的灯光下开怀畅饮。李季兰觉得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啦。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们都喝高啦。然后就做爱。做得天昏地暗。做得山呼海啸。但是，快乐总是如花，花期那么短暂。然后又是没有尽头的等待。她把万千愁怨都写在给阎伯均的诗中，所以，字字句句都是那么情真意切。
　　　　 相看折杨柳，别后转依依。
　　　　 万里西江水，孤舟何处归。
　　　　 湓城潮不到，夏口信应稀。
　　　　 唯有衡阳雁，年年来去飞。

　　更多的夜晚，李季兰独自一人，踏上一盏灯光的歧路。在思念的荆棘中，她告诉自己必须多一些忍耐。她明白，命运早已把她扔在了一边。是呀，还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让她一个人承担。她常常自言自语，请多给我一点沧桑，在我的心上，涂满今夜的月光，直到死，我都不会看见那永夜的哭泣，和叹息。她没有想到，天宝年间，唐玄宗，这个与杨玉环演绎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的皇帝，听说她诗才出众，诏命赴阙。那时，李冶正在广陵云游，于是有《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七律一首：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
　　　　 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
　　　　 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李季兰感慨自己的诗名已达九重，可韶华已尽，无奈和凄楚跃然于纸上。果然，皇帝一看以美艳风流闻名的女道士是个老妇人，顿时兴趣寡然。虽然唐玄宗到底还是对她优赐甚厚，遣归故山。评者谓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媪。充分肯定了她的才情，但是李冶心里还是有遗憾的，毕竟年岁大了，只落了个俊媪（俊俏的老太太）的名声，美人怕迟暮呵。自己虽然还是一朵花，毕竟是一朵老花啦！ 　　回到故乡，她常常独自一人在月夜，或在白天，在一朵兰花面前深入持久地发呆。她把自己从冬天推到春天，画地为牢。然后，让自己虚拟成花瓣。现在，她是花瓣。一瓣一瓣瘦弱下来。淡淡的花香，还在一点一点消失。像许多夜晚那样，提起远方，掩埋住他们的名字。让曾经的爱情死于她的腹中，不再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天空布满了倒影，那已成形又永远不能出生的婴儿，那遍布的无名坟墓。她的身上盛满了月光。在狐狸和兰花的目光中，在鲜活的水塘旁，在刚刚形成的忧伤中，李季兰还在漫不经心地发呆。而一个军人却不失优雅地向她轻轻挥挥手。也许，在我们看不见的水底，一条鱼学会了在恋爱中跌跤，歌唱，一条鱼过早地成为死亡。可是，谁又能告诉李冶，她会成为哪一条鱼呢？ 　　这个军人就是给李季兰带来杀身之祸的朱泚。朱泚虽然是一介武夫，却也温文尔雅，知书识礼，颇得李冶的芳心。两人于是有了唯一的一次交往。两人于是有了唯一的一次和诗。李冶哪里想到，到了唐德宗时，就因为与反叛之将朱沚曾经有过书信来往，平定暴动后，皇帝责怪李冶，李冶替自己辩解了几句，皇上勃然大怒，“遂令扑杀之”。一个女人，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一个才华卓越的女诗人，活生生地被乱棍扑死。那也是一个春天。李冶终于把自己的一生留在一场春天里。兰花的幽香把她轻轻覆盖。在这空旷的原野，李季兰两手空空，只有目光，幽怨的目光，怅望天幕。她渴望一场风，一场人生的春风纷纷扬扬。一个下场凄惨之至的人，就这样，在春风里，握紧自己的灵魂和拳头。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是风华绝代的李冶写的《八至》。要曾历经过怎样的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才感喟写出“至亲至疏夫妻”，虽然她与陆羽到底没能成为有名有实的夫妻，虽然她与她爱过的那么多男人最终都没有能够终成眷属，但是，她和他们曾是那样的相亲，相爱。许多年后，当她终于投胎成一朵兰花，一朵开放在人间的兰花。她多想把李洁夫的一首诗背诵给她曾经爱过，和别人曾经爱过的每一个人： 　　请允许我把兰花当作爱情，或者说把爱情看作兰花。
　　请允许我当它是一个动词，一个满含爱意的待放姑娘。
　　请允许爱。允许爱情。允许憧憬。允许我送你
　　一张兰花做的床，在上面睡，四周都是花香。

　　请允许花香也是一个动词。允许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美好！
　　允许相思。允许歌唱。允许做梦。允许在兰花做的床上，不醒。

　　亲爱，你看，有了爱，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动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爱时，兰花，阳光，季节，相思。
　　我们都可以允许它是一个动词。
　　——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爱时，它们都是爱的影子。
　　我们爱，它们就动。不会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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