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飘零

　　　　　　　　　　　飘 零
　
　　现在，我开始越来越清晰地感到周遭的变化，横行的北风开始从这个苍凉的大地上撤退，阳光柔和了，土地松软了，风儿变得轻暖，小溪开始淙淙流淌，叶芽鼓胀，花蕾迸裂，生命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春暖花开了，可是，一年一年，落花在心里淤积，感伤一天天蔓延，弥漫周身，心情日益厚重起来。

　　初春的那个早上，一缕落寞的风在路边打着旋，近了，远了。我怔怔地站在马路边陷入回忆。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天，大雪纷飞，她兴奋地拉着我去拍照，她大红的羽绒服在雪地里格外耀眼，她那么艳丽、妩媚。雪花沾满她的睫毛，她亮晶晶的眼里盛满新婚的幸福。可那个早上，我要去看她，能够看到她的次数已经不多了。往昔绚烂飞逝，我满心凄凉。眼前的她就只剩下一个突兀的骨架，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她原是一个丰腴妩媚的妇人，活泼开朗，喜欢热闹。可只半年的时间，癌细胞把她身上的肉和灵气都抽走了。她失神地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母亲，眼里蓄满泪水，她的头发在半个月之间全白了。我和她同岁，家离的也不远，每当我父母加班时，就到她家吃她母亲做的饭，在她家和她一起做作业，有时还睡在她家，她母亲常常说，你俩多好啊，像姐妹一样！可现在，她的心肝女儿却要离她远去了。她母亲抓住我的手，眼泪在憔悴的脸上滚落，引得我也潸然泪下。过了一会儿，她丈夫来了，冲我点点头，说，天要暖和了！她丈夫说完这句话，她的眼里突然渗出了泪水，思绪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疲惫地说，我很想你，我舍不得你们……

　　我们曾经一同成长，一同由少女变成妇人，一同当了妈妈，可如今，她的生命正在被癌细胞一点一点地损耗掉，再也无法回来。 　　参加完她的葬礼，那天夜里，一种阴暗的调子就滑入梦中。我看见她坐在一个芳草萋萋的院落里，还是十年前的样子，脸色妩媚，孤零零地在草丛中织着毛衫。看见我，她拿起一件橘红色的毛衫，说，马上给你织好了，你试试吧！她知道我喜欢橘色，我刚去接时，她就不见了。我环顾四周，哪里都没有，我吓坏了，一下子惊醒了，想了半天，才知道她已经永远地走了。妈妈说，梦见亡人说话是不吉利，但我喜欢这样的梦境，声音使他们更加真切，似乎真的另有一个世界安然存在。梦打破了阴阳界限，隔世的人们延续着生前的生活，继续着爱、恨与彼此的安慰、怜悯，而且，在梦里，看不见时间对人的磨损，逝去的人永远还是那张你熟悉的再也不会老去的脸庞。 　　春风吹绿了百草，吹开了花朵，却叫脆弱者更加脆弱，直至消逝。 　　现在想来，这种事情十几年前就已经发生了。 　　记得也是春天，刚刚给外祖父过完六十五岁的生日，他那天喝了点酒，面色红润，摸着几个孙子、孙女的头说，好啊！看一个个多机灵，你们生在好年代了！外祖父近一米八的个子，身体很硬朗，脾气又好，肚子里有好多的故事，没事时我们总喜欢围在他的膝下听他讲各种历史故事和传说，可以说，最初的历史故事大多是从他那听来的。虽然那年我都上大学了，但仍喜欢和其他孩子们坐在他的炕沿，闻着袅袅的茶香和有点呛人的过滤嘴烟的味道，听他讲故事、说轶事。那天玩到很晚，回家时十二点多了。 　　没想到，两天后，舅舅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我们的外祖父过世了！刚接到电话时，大家都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妈妈反应过来，腿已经软了，说：“快走，看看去。” 　　外祖父安详地躺在炕上，象睡着了一样。他死于脑溢血，很突然，走时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妈妈已经瘫软在了地下，我们几个也嚎啕大哭，他手掌抚摸我们头顶的气温还在，他讲故事的笑容还在，他抽过滤嘴的烟味还在，可怎么转眼间就阴阳两界了呢？他安详地走了，却把沉重的悲伤留给了他的亲人，也把一个散发着森森阴气的词语推到了我们面前。 　　死亡，人们不敢正视它，不遗余力地从内心驱逐它、遗忘它、讨好它、乞求它，万分虔诚地向它祈祷。记得儿时邻家的女人久病不愈，请来巫婆驱除病魔。巫婆真是世间最可怕的女人，她们自称能够说服天神，将病魔束手就擒，而叫期盼活着的病人好好存活，我却相信她也会说服魔鬼，将鲜活的生命从身体上摘走。我于是惧怕那种诡诞阴暗的仪式，亡人附体，巫婆用亡人的口吻诉说着给活人的忠告，在阳光中看着阴阳两界的对话，我吓得魂不附体。夜深了，小巷深处传来凄凉的叫魂声，回来吧——回来吧！无助的呼喊在夜色中传向更深的夜色，但终究没有换回邻家女人的魂灵。 　　生在俗世的我们，很多时候难以判断，作为神的对立面，和魔鬼比，到底谁的力量强大？为什么有的时候，威力无比的神竟也无力庇护那些不谙世事的幼小的弱者？那些弱者，那么小那么轻的身体，还没有落下根须，随时都能飞起来。 　　我一直都难以忘记深受病魔折磨的小星临终前的样子，因为疼痛难忍，他睡不着觉，嘴里念叨着：让我死，让我死吧。他还那么小，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那么可爱，喜欢唱儿歌，可刚刚十岁的他，却患了骨癌。最后的几天，一入夜，他便像机警的猫，循着各种细微的声音，机警地跳来跳去，一边发出奇怪尖细的叫喊，医生说，这是极度疼痛的反应，任何止痛药都已经不起作用了。 　　一天深夜，小雨一直落到天明，高大的梧桐湿了身子，梧桐叶上积攒的大雨珠一滴一滴落在窗台上、石板上、小路上，声响远远近近。病床上的小星奇亮的眼睛跟着声音焦急地闪闪烁烁，天要亮时，他睁着眼睛走了。谁都没有注意，他捂在被子里的一只手把床单抠出了一排小洞，指甲里缠满布丝。 　　我们一边痛哭，一边彻骨疼着…… 　　春风正轻柔地拂过这个苍茫干坼的大地，它如此温柔，叫历经沧桑的大西北显得悲怆。在这样的季节，想起那些随风飘落的花瓣，和正在受着病魔折磨苦苦挣扎的人，我充满忧伤。时光延续，在这个世上，我继续经历着生命里的风雨冷暖，怀念他们，让我更加珍重生命里的一切：幸福、苦难包括他们无奈的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