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年梅花一直未开

　　生命，象紫色的豌豆花，淡淡的谢又淡淡的开。
　　岁月，象淙淙的溪流水，无言的去，又无言的来。
　　今夜坐在灯下，飘飞的思绪回到了童年的村庄：一样的绵延起伏的山峦、一样的皎洁如水的月光，一样的回头微笑的小女孩.....于此，我用这篇忧伤的文字，把一个才活了二十四岁的女子短暂而悲剧的一生记录下来 ,以此怀念和我阴阳两隔的童年玩伴。
　　这个女子，是我的表姐，她的名字叫阿英。表姐出生的那一年，她家门前那棵原本一向俏艳怒放的梅花树却一直迟迟未见打朵。整个寒冷的冬天过去，竟也没有开出过一花半朵的梅花。 （一）
　　表姐大我三岁，长得很清秀很瘦小，我那个爱漂亮的婶婶总是把表姐穿戴的干干净净的，打扮得像朵山野间美丽的小花儿。我从小就不肯承认阿英比我大，一直都不愿叫她表姐。 　　童年的生活是快乐的 ,我总是阿英长、阿英短的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跑。阿英讨厌我的调皮、讨厌我的霸道，不管去哪儿都尽量躲着我。可每次当她正在暗自庆幸终于把我甩掉了的时候，我却突然幽灵般的出现在她面前，这时阿英的嘴巴就会张得像一个“O”字型，接着伸出她纤细的手，揪着我的鼻子，嘟着嘴说到：“真是个讨厌的扫把”。之后还是只有无奈的捎带上我一起到处玩耍。 　　其实我心里知道阿英想说我是她的尾巴，或者想说我是她的跟屁虫。可每次她都要把比尾巴更难听的 “扫把”一词用在我身上，以示她的不满和忿忿。每每此时，我就会捂着嘴，偷偷的笑。阿英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转眼我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九月的一个清晨，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贴着可爱的小白熊的背包挂在我的肩上说:“孩子，你该上学了” 。我仰着头，调皮的看着父亲说： “上学做什么？学校里好不好玩？” 　　父亲平素很少说话，让我看起来有些不怒而威。此刻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话一样，而是不动声色地拿出漂亮的新衣服让我穿上。我问父亲：“阿英她也去上学吗？她有没有漂亮的新书包和新衣服？”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孩子家叫你不要管那么多闲事！”父亲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上学路过阿英家门口的时候，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透过门的缝隙在看着我们，我知道门后面的那双渴望的充满羡慕的眼睛正是阿英。我朝她挥挥手，大声的叫道：
　　“阿英，你出来，我们一起上学去！你快出来呀！” 　　“咯吱----”门开了。
　　出来一个顶着一头鸡窝发的女人，她是阿英的母亲，我的婶婶，一个可怜的疯女人。只听见她嘴里叽叽咕咕的念叨着些什么，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我害怕地躲到父亲的身后，两只小手紧紧的拽着父亲的衣角。短暂的停顿之后我就被父亲拉着走开了。 　　阿英最后没能到学校上学。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进过一天学校的大门，不认识一字半词。生活中的她是个机灵的孩子，懂得尊老爱幼。这种艰难的日子使阿英显得比同龄的孩子早熟。面对生活的艰难，她用稚嫩的双肩挑起了不公平的命运。 　　听村里的那些大伯大娘讲起阿英的母亲，也就是我的那个疯婶婶：婶婶原先是一个十里八乡都被人传颂的好媳妇，不仅人长得漂亮，待人和气，而且生就一副热心助人的好心肠，大家自然都很喜欢她。

　　可是后来婶婶就莫名其妙的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在自家堂屋里安起了神位，逢人便说她是神婆，身上附着的是天上的百花仙子的魂灵，她每天都去村边提井水来洗澡，完事后用红布包着蓬乱的头发，在家里跳呀唱呀的...... 　　叔叔以为婶婶中邪了，听信了村里人迷信的说法，在一次婶婶在堂屋中间跳神的时候，把准备好的一大碗黑狗血泼在她的身上，以为这样可以驱魔除邪，挽救我的婶婶。令人作呕的散发着血腥味的黑狗血把婶婶从头淋到脚，可是从此之后，她便真的疯了，白天到处乱窜乱跑，晚上就跪倒在她家门前的梅花树下，不停的喊着 、哭着请求百花仙子放过她。 　　其实就算婶婶真的疯了，那时我还是宁愿相信她身上真的有神仙。因为我每次去找阿英的时候，前脚刚踏进她家的大门坎，屋里就传出她阴阳怪气的声音：
　　“是不是玉娇的孩子来了？”（玉娇是我妈妈的名字）
　　那一刻在惊叹她神明的同时，也仓惶的逃了出来，因为我打心理害怕婶婶阴深深的面孔。

（三）
　　阿英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天天成长。
　　然而最无奈的还是阿英的父母在精神颓废后，没有节制性的又生下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这些可怜的孩子却都在人们的惊讶和叹息声中存活下来。因为严重超生，叔叔也因此被糖厂辞退了，被辞退了工作的他就整日喝酒发疯，把家里所有的大小事情全都甩给年仅十多岁的表姐。 　　亲眼目睹了阿英的种种不幸之后，我曾经拍着胸脯发誓再也不要捉弄阿英了，再也不要因为阿英讨厌我而跟她斗气。其实我心里一直知道阿英是关心我的，记得有一次阿英带我去玉米地掰玉米棒子，我的手指被玉米杆划破了，鲜湛湛的血往下滴，阿英把我受伤的手放金她嘴里吸血，哭得比我还要伤心，仿佛伤的是我疼的却是她． 　　造化真是弄人。阿英十二岁那年她妈妈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从此，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过早的承担起了家庭的琐碎和命运的不幸带给她的一切不堪。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央求过父亲供阿英读书，可父亲每次都抛出冷冷的那句话：
　　“小孩子家不要管那么多闲事！”。 　　其实我心里知道就算父亲当时真的应允了我的要求，尽了那份情，可怜的阿英也不可能有机会去学校读书，家中那些嗷嗷待哺的弟妹需要这个又当姐又当妈的阿英去照顾。 　　阿英的辛酸让我对这个世界失望透了。我无心学习，我讨厌学校里没有人情味的尖酸刻薄的老师，更讨厌哥哥为了贪享别人的利益，而不惜把我当礼物一样，今天把我“送”给这个，明天又把我“送”给那个。 　　于是我就天天逃学去找阿英，我们一起上山拾柴，又一起给她的弟弟妹妹煮饭。有一次，我蹲在火炉旁边入神的听她唱那首《小白菜》，突然窜起来的火苗烧到了我额前的头发，伸手摸一把，簌簌的落下一些夹着一股烧焦味道的发灰。 　　我笑了，阿英也笑了，笑得是那样的灿烂。咯咯的笑声刚落，伴随着的是父母找来之后的一顿毫不留情的打骂。他们不许我天天都跟阿英混在一起，更容忍不了我没有理由的逃学。无奈之下，
我被父亲送到了十几里外的外婆家。 　　面对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常常一个人跑到打晒场的谷堆上，仰望天空。开始猛烈想童年的好伴阿英......当最后一抹霞光隐退到山后，远远传来了外婆焦急的呼唤声，那声声的呼唤随着暮色的降临沉寂在乡村浓浓的炊烟里。 　　看多了人情世故的苍凉，我喜欢上了写作，我想用笔下的文字把世界塑造得温暖和美好，通过流淌的文字在平淡中发现奇迹，在疼痛中感受温暖。一直以来，我曾经有过想为阿英写点文字的冲动，但始终是没能理清她人生纷繁杂芜的头绪，一直对这个充满悲情的女子不知道要从那儿下手，所以一直迟迟未曾落笔。 （四）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出外求学，和阿英见面的机会很少很少，只能听家里的亲戚聊起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这期间听说阿英出嫁了，我那个爱发酒疯的叔叔为了贪图别人厚重的彩礼，逼着十七岁的阿英嫁给了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包工头。还听说她出嫁那天，阿英家门前那棵早已干枯的梅花树上飞来了一只乌鸦，落在枝头不停的啼鸣，久久都不愿离开。大红的迎亲的花轿和清脆的唢呐声渐渐远去了，而印在人们心中的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不祥之兆。 　　阿英出嫁的时候，把她最小的妹妹带走了，家里剩下的三个弟弟都是大带小，偶尔邻居看到几个孩子在家里哭着、叫着喊饿的时候，也会给他们一些吃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三个可怜的小儿或是帮着邻居放牛或是为别人做点事情来填饱自己的肚皮。 　　阿英出嫁后，我叔叔就更没人管他了。
　　逢年过节政府给一点粮食或钱，叔叔就整日去到镇上的商店换酒喝。钱花光了他就去要酒、去赊酒，只要有酒他可以三四天都不吃饭。我父亲一直在劝他，甚至为此动过手打他，可他却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最后严重的酒精中毒彻底的崩溃了叔叔。 （五）
　　阿英婚后的生活幸福与否，我不得而知。三年的学习生涯结束以后，我步入了社会。其间我经历了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承载了岁月留给我的不斐的哀痛。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爱情，有了一个深爱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阿英，是在一年前她回老家的时候，那时阿英已经怀上了孩子，看着阿英明显隆起的肚皮和有些浮肿的脸，我问：“表姐，你过得好不好啊？” 　　她苦涩的笑了一下：
　　“你还是叫我阿英吧！我习惯了你这样叫我。”她说。
　　阿英回避了我的问题，但从她写满无奈写满沧桑的脸上，透过她已经变得浑浊和有些呆滞的目光，我能读懂阿英婚后的生活。 　　因为不想让她面对我显得更难堪，我卸下了原本一直和她促膝长谈的念头，只是匆匆的跟阿英道了再见。我本以为婚姻的幸福在大家成年之后唾手可得，而阿英除了拥有这一份无法言说的凄苦，什么都没有了。她那双被泪水灼红的眼睛，在与她道别之后的日子里，深深地刺痛着我心中幸福的滋味。 　　那次匆匆一别没想到竟成了和阿英的最后一次见面。
　　今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母亲从遥远的乡下打来电话，告诉我说阿英死了，因为不堪忍受那个老男人的虐待，在一个月光漆黑的夜里偷偷跑回娘家，用背孩子的系带吊死在她家门前那梅棵花树上，抛下了一个出生才六个月的小孩。 　　听罢，我噩然了，又是梅花树，莫非她家门前的那棵梅花从始至终都是在预示着阿英短暂悲苦的一生：“降时梅未开，去时梅亦残”！？ 　　放下电话，我一直依在窗前仰望着窗外的夜空。突然间发现今夜的星光仿佛比以往的夜晚更加璀璨一些，也许是因为人间少了一个人而天上多了一颗星的缘故吧，我这样想。

　　拙笔落下，在终于为阿英写完这篇文章的这一刻，突然觉得那棵梅花树很可憎，也似乎在恍然间明白了阿英降生时的那一年，她家门前那棵原本绚烂的梅花树为什么整个冬天过去，一直都没有开出一朵半朵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