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瑞雪和尚
2022-01-10抒情散文铁算盘
瑞雪和尚那天中午瑞雪和尚来找我。在此之前,我不认识瑞雪和尚,不认识任何一个和尚。我只是在寺院里遇见过他们,我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至少我记忆中如此。我把和尚们当作一个类别,一种我不了解,远离我的生活,因而是陌生而奇特的类别。所谓类别,我的……
瑞雪和尚
那天中午瑞雪和尚来找我。
在此之前,我不认识瑞雪和尚,不认识任何一个和尚。我只是在寺院里遇见过他们,我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至少我记忆中如此。我把和尚们当作一个类别,一种我不了解,远离我的生活,因而是陌生而奇特的类别。所谓类别,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在我的心中没有分化为一个个的和尚,他们只是一个整体,一个文化符号,就是一个“和尚”。
我绝没有想到,会有一个具体的和尚,从众多的和尚中分身出来,来找我,并且是在这样的一个中午。我并不是说那个中午和别的中午不同,但是当我知道了来客是一个和尚,并且随后不久又知道他是瑞雪和尚时,那个中午的确显得与众不同了。
包括那个中午在内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懒得接待客人。我经常有这样的心理,既讨厌陌生人更讨厌熟人。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也有相反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渴望着有人来访,电话铃和门铃声比美妙的音乐更能令我怦然心动。在我懒得见人时,我就把两道门的门铃全关掉。在我想要见人时,我竖直耳朵,谛听着来自外界的任何一丝声响。
那天中午,正是关了门铃的一个中午。我听见门外仿佛有动静,就走过去开了门,一个身材不高,胖乎乎,背着行囊,戴一顶太阳帽的人出现在我家门口,令我吃了一惊。我已经打开了门,只好放他进来。他把行李包放在沙发腿下,人坐在了沙发上,他被太阳晒红的胖的脸上露出陌生的笑容(因为他整个人都是陌生的)。
我正好需要去一下洗手间,我就去了洗手间,我的妻子女儿一看有陌生人来,总是退避到客厅以外的地方,于是,剩了那个我后来知道叫做瑞雪和尚的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在洗手间里一边撒尿,一边想着如何尽快地打发掉这个不速之客。当然,实际上,我以为自己在想办法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没有想,我可能只是确认了一下我对外面那个不速之客的抵触情绪而已。所以,当我走出洗手间时,我想我的口气肯定跟迎他进来时已有所不同。 我问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找我有何贵干。他的回答是,他从某地来,某地离我这儿有一百公里;他是一名神职人员,当我疑他为基督教或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时,他脱帽向我证明他是佛教的神职人员;他来找我是因为读了我的书。等等。他的每一个回答都令我惊讶。我没有想到有和尚会读我的书,更想不到读就读了,为何还来找我。 总之,瑞雪和尚坐在了我家沙发上,这是一个令我惊疑的事实。我只好置身于这一事实之中,尽管我非常不情愿。 在我和瑞雪和尚交谈的过程中,我的妻子站到了门外,她令房门洞开,许久也不进来。我突然明白,她把和尚当成了来路不明的人,她怀疑他可能是强盗,她站在门外,以便强盗有所动作时,她好向邻居们高声呼救。她的这一举动真是神经过敏。我想这可能应该归咎于那个夏日中午的寂静,以及我关闭门铃所导致的瑞雪和尚摸索门铃时弄出的细微的悉苏声响。 我的妻子站在门外说,问问人家有啥事,没啥事就让人家走吧。瑞雪和尚因为方言的阻隔,没有听见我妻子的逐客令,他反而把身体完全地放稳在了沙发靠背上,摆出一付真正的谈话的姿态。我对妻子的举动也突生反感(起初我可能还觉得她的警惕是必要的),这时候我想,哪怕是一个真正的强盗,也要他表现为强盗后,才可以强盗来对待,在此之前他就是客人。于是我让妻子回来,让她关好我家的房门。这样,瑞雪和尚真正地被纳入我的家中。 随着谈话的进行,我觉得我已经没有理由怀疑,这个自称为瑞雪和尚的人是瑞雪和尚了。于是我们继续谈话。对我来说,无论如何与一个和尚谈话是一件新鲜的事情。我们谈到瑞雪和尚的十八岁离家修行(他的遁入空门似有隐情,我不便深问),谈到他四个月的步行朝圣(他称之为拜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中国和尚的此类经历,我似乎为此深有所动),谈到南怀瑾(瑞雪和尚向我传达了佛教界对南怀谨的不好的看法),谈至瑞雪和尚的日常起居(他竟然也有一个书房,他竟然也有手机,他的手机竟然用来在夜深人静时听取居士们的请教和忏悔,他竟然也抽烟而且烟瘾似乎还不小呢)。 当瑞雪和尚谈到对我的书的看法时,我的女儿已经在另一个房间里听这场谈话好半天,对瑞雪和尚大感了兴趣,因而她来到我的身边,依偎着我,她笑眯眯地盯住瑞雪和尚,听他讲话。瑞雪和尚说,他还没有打开书,光看我的照片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书的内容果然印证了我的照片向他预示的那样一个人。我问,那么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回答说,你对社会人生的态度可用四个字来概括,这四个字是:哭笑不得。这哭笑不得四字引得我和我女儿哈哈大笑。 起初对瑞雪和尚心怀疑虑的我的妻子也加入了谈话。我妻子的加入从一个极普通的,但却是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把谈话引向了深入。她向瑞雪和尚谈起了钱的问题。瑞雪和尚的脸色变得深沉,他用低沉的声调说,肉总归是要烂在锅里的。我明白这是到了一个终极问题的边缘,对于这样的问题还是沉默为好。我在沉默中经受着震动,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以精神生活为主的,用别人的眼光看或许是一个清高的人,但是在瑞雪和尚面前,我才明白我所过的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经济生活而已。我的精神生活在哪里呢?我不禁自问。 我龟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妄动,为的是能够领取到一份微不足道的皇粮;我把内心真正的不满隐藏起来,为的是苟全于世;我越来越堕入所谓的个人生活中,而不能自拔;我的所谓清高,我自己知道与真正的精神生活无关,它可能只是一种孤癖而已。我生活在我所有的不满之中,我渴望攫取我在文章里从不谈论的甚至公开加以鄙视的那些东西,我不能否认我是一个同流合污者。 晚饭时间到了,我叫了几个人跟瑞雪和尚一起吃饭。饭间,在众声喧哗之中,我仿佛能感觉到,瑞雪和尚犹如一条清澈小溪流淌在我们身边,但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无缘涉足。我暗想,如果我的生活突然转向,不顾一切地转向瑞雪和尚的那条小溪流,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污泥浊水,汩汩滔滔,我只要拔出脚来,就会一切两样吗?真是不可想象呵。 在夜色笼罩,灯光照亮的城市里,我跟瑞雪和尚走在一起,我觉得这真是一种奇遇。我把他送到一家桑拿兼旅馆,让他歇息。我看着他走进去。他背着沉重的行囊爬上楼梯,在楼梯拐角处一转身就消失了。 我像一个魔鬼,亲自把天使送进了炼狱。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悄悄地一个人入睡。 几个月后有一天,瑞雪和尚打过来电话,我却不在家。我被告知,他已经不在离我一百公里处的那家寺院,他到了某省某地的一家佛学院,学习三年。 我预定的想要去看看瑞雪和尚的计划无法落实了。我知道了什么是仙踪无定。
我正好需要去一下洗手间,我就去了洗手间,我的妻子女儿一看有陌生人来,总是退避到客厅以外的地方,于是,剩了那个我后来知道叫做瑞雪和尚的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在洗手间里一边撒尿,一边想着如何尽快地打发掉这个不速之客。当然,实际上,我以为自己在想办法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没有想,我可能只是确认了一下我对外面那个不速之客的抵触情绪而已。所以,当我走出洗手间时,我想我的口气肯定跟迎他进来时已有所不同。 我问他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找我有何贵干。他的回答是,他从某地来,某地离我这儿有一百公里;他是一名神职人员,当我疑他为基督教或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时,他脱帽向我证明他是佛教的神职人员;他来找我是因为读了我的书。等等。他的每一个回答都令我惊讶。我没有想到有和尚会读我的书,更想不到读就读了,为何还来找我。 总之,瑞雪和尚坐在了我家沙发上,这是一个令我惊疑的事实。我只好置身于这一事实之中,尽管我非常不情愿。 在我和瑞雪和尚交谈的过程中,我的妻子站到了门外,她令房门洞开,许久也不进来。我突然明白,她把和尚当成了来路不明的人,她怀疑他可能是强盗,她站在门外,以便强盗有所动作时,她好向邻居们高声呼救。她的这一举动真是神经过敏。我想这可能应该归咎于那个夏日中午的寂静,以及我关闭门铃所导致的瑞雪和尚摸索门铃时弄出的细微的悉苏声响。 我的妻子站在门外说,问问人家有啥事,没啥事就让人家走吧。瑞雪和尚因为方言的阻隔,没有听见我妻子的逐客令,他反而把身体完全地放稳在了沙发靠背上,摆出一付真正的谈话的姿态。我对妻子的举动也突生反感(起初我可能还觉得她的警惕是必要的),这时候我想,哪怕是一个真正的强盗,也要他表现为强盗后,才可以强盗来对待,在此之前他就是客人。于是我让妻子回来,让她关好我家的房门。这样,瑞雪和尚真正地被纳入我的家中。 随着谈话的进行,我觉得我已经没有理由怀疑,这个自称为瑞雪和尚的人是瑞雪和尚了。于是我们继续谈话。对我来说,无论如何与一个和尚谈话是一件新鲜的事情。我们谈到瑞雪和尚的十八岁离家修行(他的遁入空门似有隐情,我不便深问),谈到他四个月的步行朝圣(他称之为拜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中国和尚的此类经历,我似乎为此深有所动),谈到南怀瑾(瑞雪和尚向我传达了佛教界对南怀谨的不好的看法),谈至瑞雪和尚的日常起居(他竟然也有一个书房,他竟然也有手机,他的手机竟然用来在夜深人静时听取居士们的请教和忏悔,他竟然也抽烟而且烟瘾似乎还不小呢)。 当瑞雪和尚谈到对我的书的看法时,我的女儿已经在另一个房间里听这场谈话好半天,对瑞雪和尚大感了兴趣,因而她来到我的身边,依偎着我,她笑眯眯地盯住瑞雪和尚,听他讲话。瑞雪和尚说,他还没有打开书,光看我的照片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而书的内容果然印证了我的照片向他预示的那样一个人。我问,那么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回答说,你对社会人生的态度可用四个字来概括,这四个字是:哭笑不得。这哭笑不得四字引得我和我女儿哈哈大笑。 起初对瑞雪和尚心怀疑虑的我的妻子也加入了谈话。我妻子的加入从一个极普通的,但却是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把谈话引向了深入。她向瑞雪和尚谈起了钱的问题。瑞雪和尚的脸色变得深沉,他用低沉的声调说,肉总归是要烂在锅里的。我明白这是到了一个终极问题的边缘,对于这样的问题还是沉默为好。我在沉默中经受着震动,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以精神生活为主的,用别人的眼光看或许是一个清高的人,但是在瑞雪和尚面前,我才明白我所过的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经济生活而已。我的精神生活在哪里呢?我不禁自问。 我龟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敢妄动,为的是能够领取到一份微不足道的皇粮;我把内心真正的不满隐藏起来,为的是苟全于世;我越来越堕入所谓的个人生活中,而不能自拔;我的所谓清高,我自己知道与真正的精神生活无关,它可能只是一种孤癖而已。我生活在我所有的不满之中,我渴望攫取我在文章里从不谈论的甚至公开加以鄙视的那些东西,我不能否认我是一个同流合污者。 晚饭时间到了,我叫了几个人跟瑞雪和尚一起吃饭。饭间,在众声喧哗之中,我仿佛能感觉到,瑞雪和尚犹如一条清澈小溪流淌在我们身边,但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无缘涉足。我暗想,如果我的生活突然转向,不顾一切地转向瑞雪和尚的那条小溪流,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污泥浊水,汩汩滔滔,我只要拔出脚来,就会一切两样吗?真是不可想象呵。 在夜色笼罩,灯光照亮的城市里,我跟瑞雪和尚走在一起,我觉得这真是一种奇遇。我把他送到一家桑拿兼旅馆,让他歇息。我看着他走进去。他背着沉重的行囊爬上楼梯,在楼梯拐角处一转身就消失了。 我像一个魔鬼,亲自把天使送进了炼狱。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悄悄地一个人入睡。 几个月后有一天,瑞雪和尚打过来电话,我却不在家。我被告知,他已经不在离我一百公里处的那家寺院,他到了某省某地的一家佛学院,学习三年。 我预定的想要去看看瑞雪和尚的计划无法落实了。我知道了什么是仙踪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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