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诗意天空的萎顿
2022-01-10抒情散文赵方新
一天,携小儿正朴到朋友家去,生性顽劣的他有如闯进圆明园的英法联军,好一顿折腾。为不让主人的耐心受到超乎承受力的考验,同时展示一番家教的成果,我急忙喝止,也是病急乱投医,随手抓起身边的一册小书当救命草,恰是一本少儿谜语,抹抹额上涔涔的汗水:“……
一天,携小儿正朴到朋友家去,生性顽劣的他有如闯进圆明园的英法联军,好一顿折腾。为不让主人的耐心受到超乎承受力的考验,同时展示一番家教的成果,我急忙喝止,也是病急乱投医,随手抓起身边的一册小书当救命草,恰是一本少儿谜语,抹抹额上涔涔的汗水:“来来来,猜个谜语。”正朴好吹牛,大有其父之风:“这还不小菜一碟。”果然了得,“汽车电灯风扇飞机”一路猜下来,我眉开眼笑,好像儿子高中了状元,又找了一个自认难度系数较低的,念道:
“像鹅不是鹅,
展翅空中歌。
春来秋又去,
排成一人字。”
吟罢,期待地看着他,嗓子眼里的溢美之词蠢蠢欲动,就等他绣口一开吐出谜底了。大失所望,没料到他竟紧蹙着小小的眉头,一脸迷茫风起云涌,绞尽脑汁地考虑一番后,他坚定地答道:“天鹅!”我说不对,差不多了,他便顺藤摸瓜地说:“燕子!”我摇摇头,他想了一阵:“鸭子吧?”我忍俊不禁,主人赶紧打圆场:“他们这些孩子哪见过大雁啊?”儿子不满地嘟囔着:“什么破大雁啊,这么难猜?” 看着儿子悻悻地到一边玩耍,我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他们还能看到和我们那时一样的天空吗?” 我儿时是在乡下度过的,现在回想起那时的天空印像依然清晰:春天,感觉它忽然近了,柔柔的,像少女新鲜的脸蛋,又像一颗多汁的水果,湛蓝里仿佛有些嫩绿;夏日,它一会黑云滚滚,暴雨瓢泼,一会晴好的只剩下一个白炽的日头,雨后的彩虹,傍晚的火烧云,夜里的繁星,弥补了因它善变带来的缺憾;秋天的长空,蓝得彻头彻尾,最妙的是点缀上几朵闲云,慢条斯理地踱步,像几个白衣胜雪的白面书生在忘情地吟哦,它似乎离我们远了,神情淡泊,在我们的怅望里山上的柿树红了,地里的庄稼要回家了,河水明艳了;冬里,它苍白的脸色像跟谁赌气一般,赌着赌着,碎琼乱玉的雪花就飘下来了,有时是傍晚,有时是夜里,先是试探性的几片,怯怯的,蹑手蹑脚,继而欢实起来,继而肆无忌惮,通常,我们要张开双臂,顶着漫天飞雪狂奔,抑或是被飞雪挟裹着,幻化成一朵雪花。 大地属于脚步,天空留给翅膀。尽管我只知贪玩,有眼无珠的双目还是在不经意中,浏览了天空这本绝妙的大书,无疑鸟类是其中最精彩最迷人的情节。 沿着记忆的绿草小径,来到一片野花摇曳的溪坡,守着几只羊,在无聊中,便仰起脸,目光游移,一般情况是日暮时分,夕阳正悄然滑落,大大的,红红的,把脚下的流水调制成了艳丽的颜料。正在这时,略显落寞的天空,淡入了一行鸟影,渐渐清晰,规规矩矩地排出了一个“人”字,不由我在以后的怀想里,一次次感叹造化的书艺几臻化境。更绝妙的是“这个字”具有活泼泼的生命,它嘎嘎的长鸣,音色明亮涂抹着一层黄昏的蜜色,易碎的暮色仿佛被叫声射中,纷纷散落在地;它从容地走动,驮着寂寥的乌蓝的天空,有时外加几朵白云。它在我头顶的天空走过,滴下湿漉漉叫声,这群天上的行者要到哪里去呢?我的目光随着它们移动,直到它们的影子融化进渐暗的天光。不知何时,羊儿已停止了吃草,或卧,或立,像几朵小云,凝在我身边。 有时是一些不知名的飞鸟,喳喳叫着掠过天空,或许里面有我熟识的麻雀、斑鸠、“吱吱灰”(一种小巧的鸟儿,白头顶,蓝灰脊,白肚皮,吱吱的叫声),像石块投进苍青色的林子。后来读到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种有真意,欲辩已无言。”觉得真是道出了古今一同的感受。 燕子是另一道风味别样的小菜:它们或独行,犹似一只竹笛的独奏,或出双入对,就像高低两个声部的小合唱,或四五只错落飞翔,那就是一家人的多主题变奏了。燕子装点了多少人多少个经典的梦境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小晏被雨滴打湿的情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禹锡怀古的幽梦,“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世俗生活的一盏暖灯,一个春意盎然春花灿烂的约会。我也曾写过一首小诗,有这么几句:
“麦子才青葱
柳芽才有讯
梦见翩翩的燕子并不突然
我心里早已有所准备”
这是我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梦见燕子后触发的诗情,尽管不能和前贤比肩,凑凑趣儿,总不碍事。 儿时的燕子真多,在我家堂屋的房梁上就垒着一窝,那时我特别爱看老燕哺雏的情景:大燕子口衔食物飞回,还没到窝里,一窝奶黄色的小燕就张着大嘴,唧唧求哺,那嘴出奇的大,快要裂到后脑勺了,那声音嫩嫩的,颤颤的。这一幕使我想起了那句老话:“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盼母归”。其中蕴含的超越物种的情愫常常让我心颤。有时我还会想:怕燕子孵出的是一窝春风吧…… 我在黄河岸边的荒土岗子上,还看见过遒劲盘旋的苍鹰,它的滑翔、俯冲、上升,每个动作都展现着力与美的巨大张力,既优雅从容,又具有雕塑般的质感,仿佛硕大无朋的天空已被它统摄于一点,一个渺小但豪迈雄壮的身影承载了诸如自由、孤独、抗争的强大主题,诠释出“鹰击长空”的淋漓内涵。 这些来自高空的生机蓬勃的意像总把我的思绪引入缥缈之地,一颗小小的心灵溶入无边的蔚蓝,体味到“天上的另一种生活”,体察出天空所赋予生命的自由奔放的舒放状态,感悟着天空的沉静、博大、永恒,甚至它多情的胸怀善变的性格殊异的语言。 低空也有一些小巧别致的兴趣。每每夏日雨后的傍晚,我便喜好拖一把扫帚来到大街上,挥舞着它追赶红蜻蜓、黄蜻蜓、黑蜻蜓,它们飞得很低,似乎又因为空气湿度大飞得很慢,往往会成为“帚下之物”,我便小心地捏住它们的脊背,有时它们塑料般质地的翅膀会索索的抖动,拿回家去,放进蚊帐,让它们行使捉蚊子的职责,也不知它们对如此不礼貌的“恭请”是何感想,是不是影响到了工作的积极性。但有了蜻蜓看护的夜晚,尽管不一定睡得更香,情味却不一般,这些塑纸做成的小飞机(还是歼敌机呢)正在捍卫着我的睡眠,陪伴着我的冥想呢,想着心里就觉得很踏实…… 后来读书了,才发觉古人同样也迷恋着天空,同样也有一腔浓重强烈的“天空情结”。古时的天空是什么样子的,后人只能凭借那时的文字资料,展开想象的双翼飞进 “过去式的天空”,作一番“天空小考”。 三国吴人徐整《三五历纪》记载了一则瑰丽雄奇的神话——盘古开天辟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随后他又在《五运历年纪》又进一步描述了盘古死后的情景,“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发为星辰。”遥想天空初诞之际,水红色的正电荷同深蓝色的负电荷相互撞击,闪耀着奇异的火花,蓝汪汪的天幕上不时划过类似极光的艳丽光束,大团白色的雾气蒸腾而去……这大概就是最原初的天空了。每读至此,不禁掩卷 慨然:天何苍苍,地何茫茫,天地之间谓之“空”的广袤里,竟是吾祖磅礴的浩然之气。 在《诗经》和以《天问》为代表的楚辞里,我们看到的天空已经贴近了人间,实现了由神性向人性的过渡,弥漫着诗意,呵护着苦难的人生,一个庞大的“诗意天空符号系统”开始浮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在中国诗歌的源头,像这样借助事物的比兴犹如清泉潺潺,而这类比兴不少是从天空中信手拈来的物像。屈原以一百七十多个疑问叩问苍茫宇宙,气魄之大,气势之雄,空前绝后,他所营造的“天空意境”深邃雄阔,无人匹敌。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首很有名的五言诗来自汉代的《古诗十九首》,情致非常优美,意韵清雅绵邈:“星空”这一富于厚重文化承载的意像,被赋予了“斩不断,理还乱”的空蒙诗意,诉诸于神话的抒情蓝本更为我们打开了古人情感世界的迷情幻像。从这首诗不难看出,此时古人的“诗意天空”已像一串成熟的葡萄,扬手可摘,同时这“诗意的天空”也为古人的生命充盈了美感和生气。 从此天空作为中国诗人特定的“抒情母题”之一,开始频频出现,犹如强大的诗意源泉,激发出奇异的灵感。曹孟德横槊江上,一轮皓月,江天一色,慷慨而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即使如孟德这般雄才大略,面对浩浩长天,感受须臾不驻的时间洪流,也会回归人的个体生命,发出苍凉的慨叹。到有唐一代,诗人对这一意象的开掘又达到了一个新层次,在浩瀚的唐诗中,这类以天空为抒情背景的诗歌,俯拾皆是,多姿多彩:“晴空一鹤排云去,便引诗情到碧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人思接千载精鹜八荒的思维如闪电似骏马,俯仰之间,咀华吐英,胸中之情之像在天空中找到了对应,“诗意的天空”随即被装订成一册厚实的诗集,百代而下,还使人读之不尽,玩味不已。 完整意义上的诗意天空形成了。在此后的宋词元曲中,“天空”依然具有强劲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可以说天空完全有资格作为一条线索,贯穿中国文学,涵养了千百代人的文化情怀。 文化的传承是人类赖以走向未来的一根“手杖”,被古典的诗意浸染的中国人很容易触景生情,天空作为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蓄积了我们民族无尽的情感储备,为现实人生提供了一片高远广袤的小憩地,弥散着经典的诗意经典的情绪。德国诗哲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但当我们的天空不再清澈,白云不白,蓝天变灰,明月蒙尘,飞鸟消遁,抬起双眼看到的只剩下滚滚的浓烟,肮脏的天幕,孤独而冷傲的飞机,无精打采的太阳,经常光顾的酸雨(却永远比不上泪水酸涩!),这时,人类的存在便不得不让人质疑! 而现实正在向我们无法预知的方向滑去:大雁绝迹,燕子日少,沙尘暴肆虐,传统的天空正在慢慢消失……前不久看到一个报道,甘肃某地的麻雀已经因为农药的缘故死光,曾几何时这种并不美丽的小生物还一群群飞过天空呢,低低地,贴近大地,贴近我们的心灵。 我忽然想起来美国科幻影片《星战前传》,漫天奇形怪状的飞行器穿梭来往,犹如飞蝗,大地一片荒凉,天空灰黄死寂,长翅膀的是一些未知的生物,没有一朵云……连最富想象力的美国人也没有在未来版图上为飞鸟预留一片天空。如果这就是明天,高科技的明天,经过多少台巨型计算机推演出的明天,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胆战心惊呢! 明天毕竟遥远,姑且不用去管,抬起头来迎接我们的还是这个诗意残存的天空。 小时候在乡下很少有人叫他“天空”,人们更习惯于称之为“天上”,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美妙神奇的幻想,如果幻想也是人性的“天赋人权”,是人生的一场盛大的宴会,那么剥夺了这项权利、取消了赴宴的资格,无疑将使人生无比萧条,走向枯萎。 我常常怀念躺在乡下的草地上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仍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的菜蔬,青翠欲滴,清香宜人,那些日子天空贴着大地,像深蓝的天鹅绒,暖暖地呵护着我清浅的宁静的小梦。
(2004年9月10日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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