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棺者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根爷喜欢站在一棵老树前,无论是梧桐树还是杨树,根爷总是以眼神为尺,度量一棵树的粗细长短。他更喜欢点燃一锅烟,听风沙沙从田野上吹来,抚摸树上的枝叶。根爷更觉得那是一双女子的手,在深情倾诉些什么。在夜色中,一棵树长成了一个巨人,月亮的光影缓缓移
根爷喜欢站在一棵老树前,无论是梧桐树还是杨树,根爷总是以眼神为尺,度量一棵树的粗细长短。他更喜欢点燃一锅烟,听风沙沙从田野上吹来,抚摸树上的枝叶。根爷更觉得那是一双女子的手,在深情倾诉些什么。在夜色中,一棵树长成了一个巨人,月亮的光影缓缓移动,好像树也长了腿脚。赶路的树更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枝枝叶叶就是她的行囊,更深更浓的夜就是树想要去的远方。 树到底走要走向哪里,哪里才是一棵树的尽头,根爷往往比别人更懂。在放倒一棵树前,根爷的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他用手摩挲着苍老的树干,用心倾听树叶传来最后的耳语。他好像听见树的一声叹息,一定要在终止一棵树的生命时,手脚干净利落。流淌的树汁,淡绿色,散发出一种木质凝集的清香。根爷一生中品尝过很多种味道,酸辣苦甜都没有木香更经久不息。在根爷的家里,被窝里,衣服上,墙缝里,一明一灭的烟袋锅里,都有这种清冽的香气。他习惯在点燃烟锅前,撒盐巴一样弹上几粒锯末,火光蓦然一闪,根爷就觉得一棵树的风骨与灵魂,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根爷老了,腰有些弯。老年的树也会这样,看惯了风霜雪雨,走过了风花雪月,只剩下一把老骨头在荒野上站立。鸟儿们唧唧喳喳,作为树的孩子从来不肯离去。树的耳朵背了,甚至听不见一阵风来的方向,是赶路的风,还是行雨的风。根爷的眼神花了,像一棵树站在晨雾飘渺的小河畔。树的脚趾伸进水里,微微的凉意,刹那复苏了一棵树所有的记忆,是如何从一粒渺小的种子长成苗木的,又如何从一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根爷想着,但是从未停止过手中的锯子。他站在一只绑在树身上的木凳上,这样就能和一棵树站在水平的高度。锯子,闪烁的利齿,在一点点蚕食树最后的坚持。或者,一棵树走到最后期盼的就是这样悲凉的声音。嗤啦,嗤啦,根爷仰仗一把锋利的锯子分解了一棵树的前世今生。那些清晰的纹理,一旦一分为二,就像事物内部的诸多隐私蓦然浮出水面。哪一颗钉子,是一个顽劣的乡下孩子楔下去的,已经锈迹斑斑,再也看不到一丝金属的光芒。看来,坚硬的铁已经臣服于木的隐忍,在树汁漫长的浸泡中,渐变为柔软,丧失了坚固的城池。一个洞口,是啄木鸟一家人的安居之所,笃笃啄了很多天,清洗出很多条木虫。从此住了进去,充当了林木的暂时诊所。如今已消弭在细密的木纹里,只剩下一个中空的小洞,还残留几丝家的气息。 根爷有时会觉得很累。躺在床上,看见一座森森的树林,向自己挤压过来,密不透风。他说,树魅林魈,你们千万不要埋怨我,生老病死,每天都在上演,我只不过在尽绵薄之力,给身前身后的人打造一座安稳的家,黄土之下,九泉之下,都有一个安定的居所。阴阳两隔,井水不犯河水,才能过好各自的年月。这时就会有人附和,是,是,根爷说的一点没错。那些抬脚走掉的人,他们在生前就选好的自己的树,打好了自己的棺椁。他们会和根爷攀谈一个上午,说是用梧桐木更持久结实,还是用杨木更方便透气。尺寸是大些还是小些,避免一个人在黑暗暗的世界里太过孤独阴森。 黑压压树林退去,天就亮了。根爷从床上爬下来,努力抻了抻蜷了一夜的腰身,骨节啪啪作响,像折断的老槐树枝。 屋子里横放的棺椁中,有两口颇为醒目。淡黄浅白的剖面纹理杳然,原因之一是被村里人羡慕的目光扫描了很多遍。他们每次到根爷家来,都会摸了又摸,嘴里啧啧称赞。这是六爷和六奶的未来家园。尽管打了十好几年,两个人都还硬朗朗的活着,可就是暗淡不了表面的光泽。老了的人一般都会说,人活一辈子为个甚哟?——是一口上好的棺木。人呐,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棺材瓤子。六爷和六奶两个老材瓤子,是怕有钱让耗子嗑了,与其攒着倒不如早早买好了两棵红松。这两棵树颇有些来头,从遥远的雪国关外,被伐木工人轰然锯倒。他们以为将来肯定会给城市里的富人做了红木床,办公桌椅,木地板,从此过上水晶公主和白马王子童话般的好日子。谁承想,乘上一列远去的火车被人倒卖到村子里,做成了两具质地上乘的棺椁,想想就让人晦气。六爷和六奶,一辈子节俭憨厚老实,是走到万千人民大众里最不显眼的两个人。老了老了替自己做了一回主,也学学人家风光了一把。开木的那天,两棵红松原木上缚了大红绸,摆了长长的流水席,他们脸上的褶子菊笑开了瓣儿,说膝下无儿无女,这一次权当是宴请各位乡亲了,百年后燃一柱香,烧两刀纸,也算交代了不显山漏水的一辈子。这话听得让人只想落泪。 根爷喜欢和这些尚未派上用场的棺椁对话——转眼天就凉了,秋就至了,老邱呀,别嫌我说话难听,我看着你也挺不过这个冬天。这不,儿子孝顺,别看千里之外,一个电话就风尘仆仆赶回来,给你准备了一口好棺材。临走那日,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根爷,我爹活着可是没少遭罪,这事上可不敢节省。河滩上,最东首,有一棵百年老榆,我爹唠叨了半辈子就想用它做一口棺木。根爷,您老活儿细,是墙是瓦还是屋檐,都给修补齐整,可不敢进风漏雨。唉!这些娃儿呐,你看看哪一个不衣着光鲜,可一年也难得见上一次面,临终时,才风风火火赶来,就是为了摔碎孟婆的瓦盆,好祈求活的死的都有饭吃有衣穿。可他们咋就不肯守在你跟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儿呢? 根爷做活不是一般的细。一般百年的老树不是树洞就是容易开裂走形。树洞可以修补,把洞口用凿子凿平,用一个不大不小的木楔子打进去,保证密不透风。临了,抹一层腻子上两遍漆,谁也看不出有啥马脚。树老了和人一样,拗了一辈子到最后总还留着几分劲儿。一旦剖开,见风见光会裂出很多炸纹。根爷有的是办法,五更天点燃一堆锯末,等火焰熄了,把木头放在火上烘烤。熟透的木头经风历雪也不会变形,更不消说埋入深深的地下。 给别人造了一辈子房子,高门大院的有,三进楼的门庭也有,最后当然不能亏待了自己。根爷没事的时候就爱打磨属于自己的那口棺椁,木质的纹理打磨的像一面铜镜,以便能照见忙忙碌碌的前世今生。黑漆是夜幕扯下来的颜色,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也算有了通行证,邻里之间畅通无阻。根爷把耳朵附在上面仔细倾听,有风的声音,雨的声音,还有春风吹过麦浪起伏的回声。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9-6 13: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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