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分外妖娆”

??金沙江中部两岸，虽然属于干热河谷地带，隆冬的早晨却像被人端进了冰缸，很冷很冷，江风嗖嗖一吹，路边的小草也冻得缩紧了脖颈儿。过惯了热燥日子的学生娃儿，就冷得更难受，一节课下来，两排手指都如红萝卜似的定了型，弯着的便无法伸开，伸着的便打不了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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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正是六十年代中后期，“文化大革命”革得如火如荼，许多学校都关了门。而我们所在的小学，由于学校和地方上的努力（这里是古镇古码头，文脉深厚，历来都重视文化教育），仍然维持着正常上课。 ??课是正常地上，而原来的教师不知什么原因已不见了好几位，代之而来的是几位民办教师。课本也没有，于是，一本《毛主席语录》，一册《毛主席诗词》，便成了一至七年级的通用教材（六年级生毕业了没处上中学，就又收拢来读七年级，后来还有八年级哩）。上课了，朗读课文，嫩嫩的声音和不怎么嫩的声音，从各间教室飘出来，语气和节奏便都大同小异，以至生课不生，耳熟能详了呢。 ??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在读着四年级。 ??早上第一节课，老师在浸骨的寒冷中教我们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老师领读罢三遍课文，接着就讲解内容。他洪亮地咳嗽一声，尔后车过头打量打量窗外，再走下讲台，走拢窗子，侧身仰头朝天上张望，约莫是找一找有没有太阳。这时，太阳恰巧被乌云遮住了红脸蛋，倒有一股寒风嗖嗖嗖从歪扭着窗框的窗洞挤了进来。老师禁不住趔趄了一下，打了一串哆嗦，脸上掠过几丝遗憾几丝沮丧。他又洪亮地咳嗽一声，镇定了一下情绪，走回讲台，面对着我们，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地说： ??“同学们啊，妖娆，想想，我们的家乡，大部分时候都妖娆得不得了啊！这‘分外妖娆’的意思，就是暖和得很了嘛！你们攒劲想一想，大雪过后，红气球一样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山冈上，照在原野里，照在村落中，照在大路小路上，照得到处到处都是红通通的，就像公社开大会时的那一大片坡大红旗，又明亮，又暖和，你们想，该有多么妖娆啊……”讲着讲着，老师的手慢慢挥开，挥开，眼渐渐闭拢，闭拢，头款款摇晃，摇晃，只怕是在品尝他正在讲着的妖娆滋味哩。 ??老师在台上讲着，我们在下面抖着。运动年代，农家子弟的身上都穿得单而又单，有的同学脚上甚至只光溜溜地穿了草鞋（根本不敢奢望袜子），裤腿又短，腿子露着半截，上面爬慢了鸡皮疙瘩。我虽然穿得好一点——有一件无袖的短襟羊皮褂，但只能保住胸、背少受点寒气，两只手臂仍冻得杵棒一般，清鼻涕淌下来，手没法打弯去揩，只得低下头，悄悄将它抿在衣袖上。同学们都在咬牙熬着，都在一个比一个厉害地抖动着，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早一点下课，好到操场上跺跺脚，到太阳底下妖娆妖娆。 ??下课钟终于被熬响了。“妖娆去！”“妖娆去！”同学们竞相叫喊着，呼啦啦一下涌出教室。天公却不作美，一如刚才那样阴沉着脸孔，看着我们搓手捂脸，胡蹦乱跳。 ??老师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抬头看看天，低头想一想，就喊：“同学们，大伙到校地头去撅包谷秆，撅了抱来操场边堆起！” ??同学们知道老师要做什么了，一个个欢呼雀跃，嗷嗷嗷高叫着朝校地“射”去。 ??转眼间，操场边就燃起了一堆大火。我班和外班的同学紧紧围着火堆，脸盘一亮一亮，眼睛一眯一眯，露出了极其幸福的神色。一个同学高声嚷道：“太妖娆了！太妖娆了！”别的同学跟着应和道：“妖娆啊！妖娆啊！”“真个分外妖娆！”我也嗓子痒痒的，想大声叫上一句，话没出口，却感到身旁有人在拱，低头瞅瞅，是一个低年级的同学。他气喘嘘嘘地看看火堆，看看我的羊皮褂，又仰起头来看看我的脸，发青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没等他说出来，我赶紧侧身将他轻轻塞了进去，让他靠拢火堆，好好地妖娆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