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斜阳深处一古庙
2022-01-10叙事散文张乃光
斜阳里有庙,庙旁有清泉。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去那里汲水。说来真是巧,那庙就在苍山十九峰最南峰的斜阳峰。走过一座悠悠晃晃的钢索吊桥时,太阳更斜了。在斜斜的阳光中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来到斜阳峰麓,洱海西岸的整个苍山便沉落在夕阳的逆光里。浓郁的山色间……
斜阳里有庙,庙旁有清泉。每天晚饭后我都要去那里汲水。
说来真是巧,那庙就在苍山十九峰最南峰的斜阳峰。
走过一座悠悠晃晃的钢索吊桥时,太阳更斜了。在斜斜的阳光中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来到斜阳峰麓,洱海西岸的整个苍山便沉落在夕阳的逆光里。浓郁的山色间,眼睛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古庙前一株葳蕤挺拔的大青树,古庙自然是名符其实地深藏在斜阳里了。
这庙非儒非释非道,供奉的不是儒家的圣,释家的佛,道家的仙,而是唐时的一位将军——在我们这里,这类庙宇被称作本主庙。
本主庙里供奉的,是能保佑一方平安的“本境福主”,当地人叫作“本主”。
本主崇拜是白族特有的一种宗教崇拜——庙里所崇祀的,各村各寨不一,有的是造福地方的一位官员,有的是为民除害的一个英雄,有的是一名怪异人物,有的是一件自然物事。本主与本主之间,不分尊卑高下,没有隶属关系——既没有众佛之佛的释迦牟尼,也没有众神之神的玉皇大帝,更无众圣之圣的至圣先师。他们彼此毫不相干,各自保佑着自己的一方庶民。
汲水要经过庙子,进庙自然要进去看一看供奉在那里的本主。
本主便是那位在明灭的烛火里袅袅的香烟间一脸疲惫的将军。
这庙,本地人几乎无人不知道,大家都叫它“将军庙”。
虽然时常来,每次见到这位神色疲惫的将军,心头便会自然地涌起异乎寻常而又十分复杂的感情。
虽然是将军,他却戴乌纱帽,披红袍,一副文官打扮。他就一直这样在我的记忆里坐着,坐的姿式一直没有改变过。
看到他,总会不自禁地想,每天接受那么多的香火和祭祀,想来一定很累。
每当这样的时候,便会有“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诗句从心头涌过,这首杜甫的《兵车行》,是我稍解人事时背诵的第一首古诗。不过让我奇怪的是,教我这首古诗的母亲,还有当时很多的年长者,好像都不知道这首诗与庙内所供奉的这位将军,与一场唐时发生在这里的战争有关——仔细搜索记忆,在我读这首诗时,那些长者们都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坐着,听着,从没人说过一句与这场战争有关的话。
然而,这却是一场重要的战争!正是这场历史上有名的“天宝战争”,使唐朝从此由盛而衰,最终走向了它的末途。
知道这位将军是唐朝时征讨南诏的一位将军,姓李,名宓,还是在参加工作之后。
一个中秋之夜,我与同事熊汝成相约到斜阳峰的将军庙赏月。月光很好,将军庙后一条飞瀑穿过月光,闪闪发光。坐在庙前大青树下,俯瞰脚下万家灯火,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熊突然吟出了几句诗:“八月中秋夜,乘兴斜阳岗。仰视泉飞练,俯瞰灯汇洋。独立感苍茫,千载幽思长!”
后来我们踏着月色离开了这庙。后来熊在若干年后死于脑溢血。但月光下熊吟的几句诗却留在我记忆里了——因为,熊向我讲到了一千多年前与庙中供奉的李将军有关的一场战争。
这天晚上,与熊一分手,我查阅了有关资料。一段历史在灯下向我展开。
这场战争的原因似乎很简单:为了一个女人!唐属官姚州都督张虔陀对南诏王朝十分苛刻,南诏都隐忍了。但想不到的是他还侮辱了南诏国王阁逻凤的妻室,这一举动点燃了南诏王的心头无名烈火。见闯下横祸,张虔陀恶人先告状,反诬南诏要谋反。被激怒的阁逻凤起兵杀了张虔陀,并攻占姚州等三十七郡。事态发生后,国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在唐开宝十年派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六万大军攻打南诏,结果如白居易《蛮子歌》所述:“鲜于仲通六万卒,征蛮一阵全军没,至今西洱河岸边,箭孔刀痕满枯骨。”这次征南战争失败后,李林甫、杨国忠隐瞒事情真相,谎报打了胜战,败军之将鲜于仲通反而被加官进爵。随后又在唐天宝十三年征兵十万,命前云南郡都督兼御使剑南留后李宓率领,再次讨伐南诏。
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这场不义的战争照例是以失败而告终。一片刀剑的铿锵撞击之后,苍山下洱海边随即又转入一片沉寂——唐朝的十万大军全军覆殁。李宓将军也“沉江”而死。
这场战争给这片土地留下的,是一座收敛唐军将士尸骨的“万人冢”,它成了到这里旅游者必去的一个景点!
将军庙前有一株树围有11米的大青树。听父辈们讲,这大青树是李宓将军在这里阅兵时,将手中的长槊随手插在地上长成的。这个故事所具有的神奇感,使我和我的同伴们陷入一种对往事的想入非非中。将军庙后,在那道直泻而下的飞瀑旁,是一面陡峭的石头山坡。山坡上一块凹痕,当地人叫它“石交椅”,相传李宓将军点兵时就坐这里。小时候,我常和伙伴们争先恐后地爬上石坡,抢着坐那石交椅。石坡很光滑,要爬上去需要费一番功夫,捷足先登者端坐石交椅,望着还在自己脚下匍匐爬行的伙伴,自然会油然而生一种自大感,假想自己就是那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大风起时,云移山动,庙前的大青树哗哗作响,庙后的飞瀑轰然应和,就因此而假想出一场激烈壮观的战争场面。那种心情,只有身临其境者才可领会。
知道了这段史实,我的心情变得复杂。坐在“石交椅”上,听到风吹大青树时的哗哗声,我不禁茫然地想,“沉江”而死的李宓将军,大概不可能在这“石交椅”上威风八面地检阅兵马的。这一定是后人的附会!
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位庙子里的将军原有的威风凛凛的感觉便从心头消失了。
后来,我不止一次领着外地来客去游览那斜旭峰麓的将军庙,在讲述了与这座庙子有关的那场战争的故事之后,他们总会不止一次地提出一个让我难以回答的问题:“这里的人怎么把手下败将塑成自己的保护神?”
在斜阳中一次又一次走向将军庙的路上,一次又一次惊飞起树梢的斜阳,也惊飞起我栖息在斜阳深处的思绪:一个战败者,为什么反成了战胜者的保护神?
有人附会说,塑李宓为神,体现了出一种胸襟的博大;
有人猜测说,塑李宓为神,反映了一种对失败者的同情;
有人辩解说,塑李宓为神,透露出一种化解冤仇的愿望……
听了这些话,总感觉到有些牵强——
胸怀博大,可以体现为对敌人的宽宥,但宽宥并不意味着崇敬;
对失败者的同情,可以表现在对失败者的友善,但友善并不等同于敬畏;
对冤仇的化解,可以表现为一种通融,但通融并不表示着臣服。
生活的常识是:再有化干戈为玉帛的通天神力,也不可能把生死仇人化为自己的保护神!
斜阳深处的古庙,给后人留下的也许是一个比斜阳还朦胧的谜了!
一个斜阳纷披如乱草的下午,我照例又来到这里。
正是祭祀本主的一个节日,庙内香火缭绕,在明灭的香烟烛火中,那位唐朝的李将军长髯飘飘,威风凛凛,仍是当年那副姿态。庙已修葺一新。廊柱上、大门前,还悬挂起了许多善男信女镌刻的为李将军歌功颂德的楹联。
烛火明灭。明灭的烛火中闪动着一双双虔诚的眼睛。
一群本地乡村打扮的老太婆使劲地敲起了手中的木鱼、响铃,很整齐地唱起了颂歌。唱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懂,只是觉得音调很抑扬、很悦耳。
我问一位白发老人知道这位被朝奉的将军是谁吗?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只晓得他是本主老爷!”然后虔诚地跪下,向李宓将军进香火。
再仔细看李将军,他仍然坐在那里,迎受着一片向他投去的敬畏的眼光。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就一直坐在那里,至今连坐的姿式都没有丝毫改变,右手置膝,左手略略抬起,显得有些拘谨。看来,李将军死后,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在香烟缭绕光线昏暗的大殿僵坐的李将军,恐怕还不如在山间清风与石上清流间自由行走的一个普通游人!
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把握的人,却要在袅袅的香烟中去接受人们的祈祷,去把握人们的命运,我想我的嘴角一定露出一丝微笑。
但我转身就要离去时,我嘴角露出的那丝微笑一定很快消逝了。因为,我看到了大殿又涌入许多人,一对对风度翩翩的男女青年,正在香烟缭绕中下跪。
心头禁不住又是一凛。大风刮起来,庙外的大青树在风中哗哗地响!我赶紧走出了大殿。
这是斜阳深处给我留下的最难以忘却的一景。
这一幕,将永远地留在那斜阳的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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