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暖 城

　　我们三人一起毕业的那年夏天，空气分外灼烈明亮。骊歌与离别的不舍已被时光拉扯得渐行渐远，这是一个连忧伤都没有理由的季节。我们暂无擦拳磨掌投报社会的雄心壮志，都准备考进研究院，再在学校里呆几年。这是最名正言顺逃避现实的完美理由。 　　我、晓白、茜子。十八岁那年，分别来自东西南三个不同的城市。 　　彼时我们都年轻，满脸的朝气与天真表情。四年后的今天，双眼里除了清澈已有些许沉淀。我们分摊合租一套清净的旧公寓，一起做兼职，看书，预备考试。这个半陌生偌大的北方城市里，只有城西这处小小的七十坪方寸属于我们自己。 　　2001年。晓白说，我们尚算年轻。 　　2001年。我们仨的生活风平浪静。
　　唐宇的出场，多年后在我的回忆里，像一场没有任何预约的插播短剧。那天我和晓白关在家里烧水煮鱼，辣椒酱不够。外面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两夜，谁也不肯淌着水出去买。晓白说：楼上新搬来了一户人家，我们去借吧。 　　剪子石头布的结果是我输了。我只得上楼去敲响那扇新刷的红漆门。 　　在唐宇开门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在我的生命中也不是不可能有一见钟情。我喜欢那种有炭色明亮眼睛，面部棱角分明的男孩。他跟着我下楼去一起做水煮鱼。晓白把我拉到一边去，皱着眉说：你怎么能随便让陌生人进屋？水煮鱼做好后，我们都成了朋友。晓白又拖我到墙角，嘻嘻笑着，早知道我刚才就出石头，故意输给你。 　　唐宇和他弟弟唐皓一起住在我们楼上。那是他们过世的母亲留下的房子。关于他的父母和家庭，是另一出复杂的剧集。茜子说，这种经历的男孩子，喜欢喜欢就算了，别太认真，知道吗？ 　　我点着头，却心不由己。那年秋天，我们五个人一起去爬香山。路上茜子悄悄拉着我，苦着脸，怎么办？我最近看到唐皓，感觉好像怪怪的。 　　我笑，你不是说，这种经历的男孩，不能太认真吗？ 　　茜子不说什么，一脸被击败的表情。下山的时候她又悄悄对我说：就算是我牺牲自己，去替你勘察敌情吧。 　　我哈哈大笑。冬天的时候，茜子和唐皓一起搬离了这幢旧公寓。 　　她忙着工作恋爱和复习，紧张得挪不出时间来看我和晓白。在考场遇见时，茜子的脸足足瘦了两圈。我减肥呢。她说。 　　我和唐宇始终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他在一家软件公司工作，而我和晓白、茜子落榜后，继续补习，准备再接再厉。 　　唐宇问：你有梦想吗？ 　　我回答：考研。 　　唐宇笑：这不算梦想。 　　我再答：考研成功。 　　唐宇笑着拉过我的手，自然而然的，没有丝毫拘泥与不安。人生总是不可能尽如人意的。他微笑着说。 　　我看着他，尽量不露出快乐的表情。那一刻，只有手与手之间薄薄的温暖在缓缓传递。 　　已是2002年秋末时分。我们相约一起去看海。秋天的海边苍凉萧瑟，风卷起我的长发，唐宇站在我身后，伸手替我整理被拂乱的头发，轻轻在耳畔细语：怎么办？好像越整理越混乱。 　　整个海滩只有我和唐宇两个人，异常地清冷空旷。我脱了鞋子朝前走，潮水蔓延上来，打湿了我穿着袜子的脚背，黑色的岩石像巨型兽类俯卧在海水里露出的背脊一般。我感到恐惧，空前地恐惧，因为太过顺利太过美好，而心生恐惧。我宁愿过一些平淡中兼杂苦涩的日子，至少这样我还能捕捉到星星点点的惊喜。但现如今，我好像偏离了自己一直坚持的距离和轨迹。有些看不见的不安和惘然，在我拥抱唐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挤进彼此。
　　唐宇搬走，是次年立春时的事。我从公司从地铁回家，一路上总是不断看见满街地人都或聚或散，或正牵手，或正分离。以前我一直没有在乎这些旁人的细节。那一天好像一切都是个征兆。到了公寓楼下时，搬家公司的人正在抬家具。有一把旧旧的吉他，贴着一只史努比贴纸，那是我在听唐宇弹琴时贴上去的。 　　工人抬着装杂物和吉它的箱子路过我身边，我伸手去拨响了吉他弦。长长的音像我和唐宇之间的最后一个音符，在风中颤抖着消散远去。 　　夏天，晓白跟茜子都上了分数线。她们拖着我轮流请客庆祝。餐厅淡淡昏黄的灯光下，我隔着不断上冒的热汤蒸气，看那些陌生的脸上书写着各式各样的喜怒哀乐。我彷徨地感觉到那遥远的，越来越把握不住，看不清的明天。 　　茜子喝了很多，不停地上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眼睛又红又肿。
我们都不太清楚他的近况。我很好。她只是这么说。 　　我清楚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苦痛与心酸。我们都是这样。有一张和煦的笑脸，一张阴暗的愁面，恰当的时候，把它们甩给不同的人，不同的事。
　　唐皓这个名字，像某个过了时的符号一般，很默契地消失在我们的对话之中。 　　茜子没有和唐皓在一起吗？茜子再去洗手间时，我问晓白。
　　你以为生活是港产肥皂剧，出场人员都会配对成双吗？晓白叹息。 　　而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落榜。日历一页一页地撕过去。那个细雨绵绵的秋日午后，我站在单薄微凉的十月面前，惊恐失措地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生命中的第25个年头。青春已然过了大半，无数无数个日暮晨昏都像念过的诗一般在眼前无声无息就流逝成为过去。真像是在与时间嬉戏时，被开了一个逼真的大玩笑。 　　也许我们都老了。
　　　 　　我放弃了继续补习的课程，找到一份事务所的工作。朝九晚五，两点一线，争分夺秒地吃早餐挤电梯，同人潮中每一个平凡安静的上班族一样。 　　夏天的时候，唐宇结婚了。 　　他亲自来送帖给我。我默然地坐在他对面。眼前仍是熟悉的笑貌音容。但时间已经好似结了一层厚厚的疤。 　　我静静地想，也许是时候跟命运言和了。 　　唐宇看了我很久，突然问：不考研了？ 　　我笑道：年纪大了，除了理想，还有更多的事要做的。 　　他看着我。用我所嫉妒的那种不曾被尘渍侵蚀过的眼神看着我。炭色双眼的情人。我想起那个秋风呜咽空无一人的海滩，那个连绵的雨季，那幢熟悉的白色旧楼。记忆像在脑海中稍纵即逝的梦的片断一样，缓缓绽开，淡淡地明亮着，再一点一滴地黯淡湮灭。
　　成长是一个剥茧而出的痛苦过程。我没有变成蝴蝶，只是每每在微风清冷的时候，想起唐宇那句话，“人生总是不可能尽如人意的”。我才渐渐在此刻独行的路上，体会到那种藏匿在悲凉背后的洒脱与达观。
　　我在夜里抱着装满弹珠的玻璃瓶，列数着这些年来一无所成的自己。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班。晚上坐着地铁回家，一个女孩背着包，捧一本厚厚的漫画，看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问我：姐姐，你知道成长的代价是什么吗？ 　　我看着她，淡淡地苦笑道：成长的代价……就是扔了一个西瓜，拣到一只梨。 　　她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仔细看我，长长的马尾，整洁的连衣裙，干净清澈的眼神与笑容。似曾相识的面容。我有点恍然失神。她临下车前，又转过头来，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顾宁。我说，你呢？ 　　她掏出一本书，展开封面给我看。熟悉的笔迹。我看到她的名字，她扬着天真的笑脸，点头道：我是顾宁。 　　迷迷蒙蒙地睁开眼，长长的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
　　茜子已经离开这座城，晓白重返象牙塔。漫长寂寞的人生路上，我们的这场相遇相知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手势和招呼而已。就如同我们在无数次偶然地邂逅中，彼此淡淡地挥挥手，问一句：嗨，你好吗？ 　　嗨，你还好吗，唐宇？你还记得我们都爱的这首诗吗？ 　　人生空幻
　　一点爱
　　一点恨
　　还有互道早安 　　人生短暂
　　一点希望
　　一点梦
　　还有互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