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抹不掉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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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在夜里静静地思考,最好没有光,抹掉月亮,抹掉星星,抹掉萤火虫,抹掉灯。我觉得黑暗像一个力大无比的幽灵,把一切都抹掉了,黑暗是上帝的橡皮。
我喜欢橡皮,从上小学起,我就喜欢橡皮,而不是铅笔,也不是课本,唯一能和橡皮相媲美的是黑板擦。老师使用黑板擦的时候带有音乐的韵律,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那时我正在画同桌鼻子上的雀斑,一个点,又一个点,我画了一个又一个的点。听到黑板擦声,我就会受到传染,起劲地在本子上用橡皮擦来擦去,不惜把本子擦破,为此挨了不少训。但我不介意,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擦痕迹的乐趣相比,那快感深入骨髓,犹如骨头缝里四溅的喷泉。我以为,写字就是为了用来擦掉的。同样的,我也以为,人活着就是为了抹去痕迹而存在的,不断地留下,不断地抹去。
要想快乐,就要懂得怎么抹去。可是居伊呢?居伊这个幸运儿茫然地走在暗店街上,一个线索出现了,一个线索又断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知道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从前是怎么逃往边境线的,边境线是一块橡皮,抹了他的记忆。抹掉过去多好,可居伊是个傻瓜,他还要寻找那些被擦掉的碎屑,碎了的东西就永远碎了,就算拼成原样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他能找到什么?他找到一个哭泣的小姑娘,一棵树。
树不会抹掉痕迹,哪怕长成了歪脖子,身上被刻上“XXX王八蛋”,它也会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它把自己的屈辱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污蔑保留下来,它铭记了岁月给它印下的一切痕迹,冰雹、大风、雷雨,所以它是树。
我不是树,我私下以为我不是树,我要是出了名,就像某些出了名的人一样,讲很时尚很文雅很个性又很没个性的话,而不会讲小时候如何挖鼻子、抠脚丫、冲小姑娘撒尿。可我的爷爷是一棵树,他简直把什么都留下来了,线装的医书,铜的镇纸,手摇的纺车,木制的马车轱辘,斑驳的锁钥已然生锈的箱子……爷爷你还留着这些干什么?留个念想,是吧?念想是一根栓脖子的绳子,不是拴脖子的,拴的是灵魂,拴住了就跑不了,不管走多远,都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回去能找到快乐吗?我的爷爷总是怀念他在旧社会的辉煌史,这些记忆压弯了他的腰,催白了他的头发。爷爷的头发像雪,我喜欢雪,喜欢弥天漫地的暴雪,雪把大地抹去了,把村庄抹去了,把房子抹去了……消除痕迹带来的是兴奋和喊叫,我在院子里疯狂地奔跑。我不用担心留下脚印,因为雪很快就会抹掉脚印。为了抹掉脚印,人类发明了公路,和土路相比,最大的优点就是留不下脚印,不用再小心翼翼。从前,人们走路都小心翼翼。从前,人们说话也小心翼翼。说错话的被杀头,走错路的被流放。索尔尼仁琴写了几行不该写的字,从一个卫国英雄变成阶下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零下二十七度,看守长说“把衬衣解开”,搜查让人猝不及防。但最担心的不是冰刀一样的寒风,而是藏在棉衣的一小块面包。在他被流放的十一年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一块橡皮,一块能返回旧时光,擦掉那该死的几行字的橡皮。索尔尼仁琴明白吗?他就是一条痕迹,有人想擦掉他。因为有人明白,伟大的光环是需要橡皮的,一块巨大的带着铁锈味儿的橡皮。索尔尼仁琴需要被抹掉,他得了癌症,应该被抹掉,但是怎么也抹不掉。抹不掉是苦恼的,苦恼是旧院子墙上的青苔,你铲掉了,它又长出来了,薄薄的、滑滑的,它让墙的历史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早晚一切都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痕迹犹如法老的诅咒,悄悄地跟着你,潜伏着,突然杀出来,让你身上长满了霉斑,甚至你会死。有一群土匪冲进某富人家里,杀了男人,抢了女人,带走了孩子,和所有金银宝贝。土匪头子喜欢孩子,让孩子管他叫爹。这是一个没有新意的故事,但故事里还是有一些东西耐人寻味。孩子长大了,从被遗漏的痕迹里发现了秘密,于是青霉开始长大,耳畔充满了复仇的呼啸。当孩子的刀架到土匪头子脖子上时,土匪头子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圣人,他说,是我养大你的,你不能恩将仇报,我是你爹。孩子说,你错了,你抢了我所有的财产,是你用我的财产养活我的,还养活了你,你应该管我叫爹。究竟谁是谁的爹很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明白,凡是抹不掉的痕迹,将来都会养虎遗患。
我们不能养虎遗患,我们不能把文字刻在龟甲上,竹简上,还有青铜器上,也不能写在棉帛上,宣纸上,对,我们只能把文字用铅笔写在一张很厚很厚的白纸上,用橡皮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擦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最好跟上时代的步伐,用电脑打,然后只要轻轻地按一下删除键,痕迹就消除得干干净净,多好,我以为,科技是为了消除痕迹而不断进步的。
假如大宋朝有这样的技术,哪怕不是电脑,而仅仅是一枝铅笔和一块橡皮,秦桧就不会在东窗下留下痕迹,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莫须有”的典故。历史这东西有人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擦出来的。秦桧擦掉了岳飞,赵构擦掉了岳飞,他们都是对历史有功的人。没错儿,没有秦桧,没有赵构,岳飞就会直捣黄龙,如果金朝被彻底灭亡,哪来的清朝?史学家会抱以莫大遗憾,文学家也会抱以莫大遗憾。没有康熙,没有曹雪芹,没有《红楼梦》,那就会损失惨重,比慈禧赔给八国联军一亿两银子还要损失惨重。
我迷上了《红楼梦》吗?其实我迷上的不是前八十回,我迷上的是八十回后被抹去的那些东西,不只我迷上了这些东西,红学家也迷上了。我敢说,要是不抹掉那些东西,而是留下一部完整的《红楼梦》,红学家保证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
我也很快乐,我和他们一样因为被抹去而快乐,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抹去更重要的东西了。在佛的面前,我拼命地想抹掉一只螳螂,一只螳螂怎么会抹不掉呢?很奇怪,非常奇怪,不过就是一只小小的螳螂,无意中飞到了我的脚下,它是成心让我杀生的,我毫不犹豫地踩死了它。但是,我为什么偏偏记起这只螳螂呢?我吃过许多生灵,鸡鸭鱼,牛羊猪,鸽子,兔子,狗,蛇……没有负罪感,这些都可以抹掉,偏偏一只螳螂抹不掉。我在新女友面前拼命地想抹掉旧女友的影子,其实我根本抹不掉,但我必须尽力装着抹掉,同时悄悄地把她们对比一番。眼睛,脸蛋儿,头发,还有耳垂。耳垂?是的,把耳垂含在嘴里,看她们的敏感程度有何不同。还有性呢?这我不能说,性是一个隐秘话题。我究竟喜欢哪一个呢?艾斯芒德,你究竟喜欢碧爱崔丽克丝还是喜欢她的母亲卡斯乌德夫人呢?艾斯芒德不会知道,萨克雷也不会知道,萨克雷喜欢在名利场里转悠。
萨克雷喜欢女人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拜伦喜欢女人,还特别喜欢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我知道我也喜欢女人,尤其是裸体女人。铅笔最适合画裸体画,总有人以为勾魂的躯体是用线条表现出来的,其实恰恰相反,阴影才能显现出肌肤的质感。漂亮的阴影要用橡皮,最好是用面包,不带黄油的,很纯的面包,擦出来的效果会带着面包的柔软,很柔软很柔软。我喜欢美女,尤其是黑暗里的美女。古人说,灯下赏美人,其实最好不要有灯,就让夜色轻轻地托着她,不要让太阳把她夺走。太阳也喜欢女人吗?听说太阳喜欢很多很多的女人,美女在太阳的大床上酣睡时,谁也看不到。一切都要抹去,黑暗要抹去,美女要抹去,只留下太阳。
是这样的,白天抹掉夜晚,夜晚抹掉白天,我抹掉你,你抹掉我,我们全都在不停地抹去。抹掉了就意味着成功,抹不掉就意味着失败。希特勒抹掉了什么?希特勒像女人一样软弱,他其实很女人气,他为了抹掉女人气,开动战争机器,像闪电一样。不错,他是抹掉了女人气,他也抹掉了犹太人,用集中营,用毒气室。他可以不让画家画画,不让作家写书,他可以让德国人一刻也不闲着听他演讲。他可以洗劫灵魂,但不是所有的灵魂都会束手投降,总有一些要逃到茫茫黑夜里慢慢地行走,就像一只只蝙蝠。蝙蝠抹不掉,怎么也抹不掉。
家乡的傍晚会有许多只蝙蝠,它们滑行的方式非常优雅。就像一粒粒从橡皮下擦落的铅笔屑,从容不迫地在空气中游走。一切都悄无声息,远方的青山已然看不见,星星还没有出来,晚饭也尚未做好,一只只黑色的影子,神秘地扑进我的眼帘。然后就像金刚钻划破了我的视网膜,打碎了玻璃体,顺着眼窝儿撞进心里。蝙蝠什么也看不见,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在都黑漆漆的夜晚,用细碎的感觉行走。黑暗一闪一闪,不是星星,是黑暗,在记忆里闪着光。还有,蝙蝠的翅膀一闪一闪,蝙蝠有个有灵性的家伙。我迷恋蝙蝠,迷恋它的沉默。直到妈妈呼唤我,直到闻到晚饭的香味儿。
妈妈在做些什么?她老了,她在睡觉,她已然发鼾声还有磨牙的声音。她总是磨牙,或许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磨牙,妈妈也喜欢唠叨。我在做些什么?我在黑暗里思考,我想把一切都抹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现在是个进行时,现在是黑暗的,我如此喜欢在黑暗里思考。是黑暗推动着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或者说,是我扑到黑暗的怀抱里,迈出蹒跚的脚步。我还喜欢在黑暗里抽烟,是啊,你不知道,黑暗里的烟草是多么有味道,抽着抽着你就醉了,仿佛什么也记不起来。可是,你漫无边际的联想中,什么也记起来了,什么也抹不掉。
怎么会抹不掉呢?我用头脑的橡皮擦掉记忆的铅笔,然而我看到那些铅笔屑,纷纷扬扬的,像雪一样。在冷冰冰而又温馨的飘落中,你无法抹掉爷爷,无法抹掉索尔尼仁琴,无法抹掉螳螂,无法抹掉蝙蝠,还有,你想起来了,村口的那个生锈的铁钟,在寒风里敲响,人们举着小红旗瑟瑟缩缩地在家乡的环村小路上游行。
怎么也抹不掉,真的,你擦下来的那些铅笔屑,它们摇曳着优雅的身姿,在你记忆里轻轻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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