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2022-01-10经典散文
[db:简介]
二爷
一
无学可上的日子,如嚼没盐的菜。
学生有暑假。大人没有。庄稼没有。牛也没有。
清早起来,娘让我去放牛。
初夏的草木,如吃饱喝足了婴儿,躺在妈妈的怀里,拼命地舒展身体。无边无际的绿草,本来可以让牛痛痛快快地吃到撑。可自从学大寨以来,山上成片的树被砍,坡地被修成梯田。社员们只要有空闲,就被生产队长派去挖山。一架架光秃秃的山脊,分别按“农业学大寨”“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笔划,挖宽宽的沟,在沟里铺上石子,石子上涮白灰,变成二癞子头上的癍,几里远就能看到。
挖完树。锄草。铲草除根。绿树成荫的山,花草遍布的山,像妩媚俊俏的大姑娘,被挖成了褶皱满面的老太婆。
山上没有树。坡上不长草。家家户户愁柴烧。
生产队长意识到,如果把所有的山头都扒掉一层皮,最后只能吃黄土。便偷偷地把荒山划成块,田埂切成段,分家到户。无论放牛还是砍柴,只能限定在自家的地盘上。
我牵着牛绳,手拿竹棍,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自家田埂上。
一旦发现牛嘴往稻丛里伸,我马上勒正牛鼻子,用棍子敲打它的嘴。
牛气呼呼地瞪圆双眼,不满地看着我,鼻子不停地喷气,耳朵忽扇着苍蝇,却奈何我不得。
天蓝。云白。树绿。草青。蝶舞。蝉鸣。
人闷。心烦。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着我的小名:你放牛咋不带本书?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山坡上站着一位老人,身穿白府绸衬衫,手拿旧草帽。虽然头发很短,黑中潜伏的白,还是很耀眼。也许是走路较热,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淌。他把草帽卷在手中,扇着风,与我交谈。阳光从他背后射过来,我看见他笑吟吟的脸。风吹动他的衬衫,我感到阵阵清凉。
书?我当然想读,可哪儿有哇!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装在书包里的课本,都让我翻烂了。其他有字的地方,是墙上的标语,和批林批孔的大字报,没法拿。能拿的报纸,在大队干部手里,或者茅厕里,小孩子根本看不到。
突然面对一位陌生的老人,我心里想的,当然不能对他说。只是好奇地问:你咋认识我?
我不仅认识你,还认识你爹娘,还有你爷爷!
那我给您叫啥?
叫二爷!
从来没有听大人说,我还有二爷。看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干农活的人。
二爷,是从哪块天上下来的神仙?
二
新学期,我们升到了初中,来到新学校。
有同学神秘地说,换了新校长,还是位公办老师!
整个小学期间,教我们的都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长的什么样?我很好奇。
开学第一课,校长登台讲话。站在空旷的操场上的,竟然是二爷!他左手扠着腰,右手挥舞着,高声大嗓地对全体学生说:孩子们,国家要建设,社会要进步,要靠大量懂得科学知识、能够吃苦肯干的人才!指望那些整天乐而玩游的懒汉,希望不学知识天天“反潮流”的中学生,或者交白卷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是建设不好国家的!从现在起,你们就要立下大志,要学好本领,长大为国家出力,为父母脸上增光!
听了二爷讲的一番话,我心里像香油抺过,润滑,舒贴。
支书的女儿在后排小声嘀咕:校长到我家去过,他是个老革命,当过右派,很会算帐……我不知道,“老革命”和“右派”是两个相互对立的词,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不想听她唠叨。
回到家,我兴奋地告诉爹娘:有个二爷,是我们的新校长!
爹说,二爷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和他一起闹革命的,都留在城里做了大官。他舍不得孩子,不留在城里,一直在乡下教书。这次落实政策,他又回到老家邓西湾住。他以前教的学生,有的当了官,有的成了专家。你世福二哥的大舅,姓戴,开飞机,成天在天空上飞,从这个国家往那个国家开,就是你二爷的学生!
有这么厉害的二爷当校长,我感到学习有盼头。
民办教师教初中,犹如百岁老人挑千斤重担。
向上级申请下派教师,根本不可能。这个交通闭塞、生活不便的村办初中,所有学生不到200名,哪个公办老师愿意来受这份洋罪?
二爷便就地取材,让村里下乡的知识青年,自愿报名,择优录用。这一招挺见效:教数学的郭老师,把全等三角形讲的条理清晰,头头是道。教化学的张老师,冬天穿单衣,即使冻得淌清鼻涕,也不愿穿棉袄,但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我知道世界上有酸、碱、盐,还有氧化物。惟一一位报名讲物理的老师,讲课内容基本上是狗咬灌酒的——胡(壸)悠,听得我一头雾水。也难怪,他初中刚毕业。
至于英语,根本没人愿意报名,这门课只好停在那里。
二爷教语文。除了在课堂上,讲生字的音、形、意外,还想方设法扩展我们的知识面。没有可读的书,他就把大队部订阅的《人民日报》拿来,当我们的课外读物,时常让我们背诵上面的诗词。董必武《赠中学生》《九十初度》、陈毅《示儿女》《六国之行》,都是他一笔一划地抄到黑板上,让我们当堂背诵的。“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巡”“九十光阴瞬息过,吾生多难感蹉跎”和“汝要学技术,专业应精通。勿学纨绔儿,变成白痴聋。少年当切戒,阿飞客里空”“万里西行急,乘风御太空,不因鹏翼展,哪得鸟途通”等诗句,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对“客里空”这个人物形象,浸脑入髓。
写作文,是让学生最头疼的事。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学生的作文,时时处处弥漫着政治味。二爷让我参加全乡语文竞赛,作文题目是《和祖国一道前进》,我感到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为了提高写作水平,二爷让我背《人民日报》上的社论,内容大多是“紧跟英明领袖”“举旗抓纲拼命干”,感觉像嚼别人吐出的甘蔗皮。
每次写完作文,二爷逐字逐句地批改,然后让我背诵。如同刚吃到嘴的馍,吐出来再嚼,胃口全无。
当我撅着嘴,很不情愿地把作文本扔到办公桌前,二爷被我的态度激怒,气得满脸通红,双眼圆瞪,把桌子一拍,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是我惟一一次惹二爷发脾气,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如一支木头,僵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冷汗直冒。
三
学校没有食堂。几位代课老师,住家远的学生,午饭成了问题。
困难只能由二爷来解决。
他从家里带来煤油炉,还有一套做饭工具。早晨从家里带点蔬菜,有时让过路的村民从集上捎点肉,亲自下厨。上午快放学时,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从隔壁的校长办公室里飘出来。等到放学,诱人的香味,勾起倦卧在肠胃里的馋虫。
放学后,我砍柴或者拾粪,喜欢绕道学校。一天傍晚,路过空荡荡的校园,突然听到有人唱京剧: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哪啊~~那高亢豪迈的声音,惊得树上的鸟儿,朴楞楞地鼓起翅膀,绕着树梢飞走了。声音穿透空气,让天空中洁白的云彩,停止了嬉闹,静心谛听。
我感觉,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穿过身体,直达穹顶。
我静静地伫立着,只见二爷走出办公室,从容自若地唱着。晚风轻轻撩开他的衣角,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他走进绚丽的晚霞,走进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因为家里穷,从小营养不良,我的身体,像棵豆芽菜。
虽然每天只能挣3.5个工分,爹娘也让我寒暑假回生产队劳动。
暑假的一天,我挑着稻捆,在狭窄的田埂上,像只秧鸡趔趄着,被二爷发现了。
晚上,二爷赶到我家,跟我爹娘商量,他家没人砍柴,让我带上镰刀和书本,到他家帮助干活。爹娘自然同意。
来到二爷家,二爷让我放下书包和镰刀,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让我和小姑一起写作业。
中午,二爷亲自下厨,端出的菜,有五花肉焖豆角,豆筋小白菜,茄子炒辣椒,油炸小河虾。
小姑羡慕地说,我爸待你比亲闺女还好,我在家里,一个月也吃不上他做的美味!
四
1977年中考,公社领导和各站所那些有头脸的人,大队干部的七姑八姨,多少还可以沾一点光。
但到了1978年,全部来硬的:只看分数不看人。
我顺利地考取高中。二爷家的小姑,我的同班同学,以三分之差落选了。
二爷带着我,去复查试卷,希望能够找回决定小姑命运的分数。
结果空手而归。
二爷拐到我家吃午饭。爹拿出平常舍不得喝的烧酒,二爷没有拒绝。
几杯酒下肚,二爷问我:你发现没有?世道真的变了,现在是靠真本事吃饭的时代!邓小平这一掌舵,国家一定会兴旺起来,你一定要抓住机会,争取走出农村,不要像你父母那样,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到了高中,会分科,你一定要学理科,这样对你成长有利。千万不要像我,因为认识几个字,耽误了一辈子!
偶尔听大人们说,二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什么说识字耽误了自己? 我斗胆问一句:二爷,人家都说您年轻时被称为小秀才,是这样吗?
二爷长叹一声:我像你这大的时候,读书进字,先生很赏识,父母很高兴。拜年时遇到表哥刘名榜,就是电影《五更寒》中的县委书记刘拐子,他给我讲穷人要翻身的道理。从此以后,我就跟着他,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光山、商城、罗山发动群众,宣传抗日。解放后,上级让我留在城里。我觉得,城里条件好,是我一个人享福;回家把孩子们教育好,是一群人享福。没想到,1957年,被人揪住小辫子,划成右派。后来被摘帽,可罪也受了,时间也浪费了!
二爷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叩在桌上,眼里似有泪花闪动。看到我坐在身边不作声,他哽咽着:你还小,不懂得世道的凶险。记住了,长大一定要学理科,有一技之长,凭本事吃饭!国家要建设四化,专业技术人才,哪里都缺!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理科,但二爷的话,从此铭刻在我心里。
尽管高中期间,我的各门功课成绩比较平均,任课老师分析,我读文科有比较优势。但我遵照二爷的吩咐,铁心学理科,最后考取了一所中专。
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没有学到理想的专业,我感到辜负了二爷的一片苦心。参加工作后,留在一个中等城市里教书,感到很失落,更不好意思去见二爷。
进入职场,个人发展,人际相处,家庭组建等现实问题,拧成疙瘩,解不开,理不顺。我想起已离休住在潢川小姑家的二爷,写信向他求教。
二爷回信开导我:对人对事,要看清主流,不要被眼前暂时的困难所吓倒。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的风雨,比你们多,因为坚信前途是光明的,历史最终给了我们实事求是的评价。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单位要发展,肯定离不开踏实肯干的人。正直和善良,任何时候,都是做人必不可少的因素。
这些朴素的道理,熨平了我浮躁的心绪。
五
2002年,带着在政府机关工作中的诸多困惑,我决定专程回一趟家,看望20多年没见面的二爷。
二爷很高兴,老早就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等我。
和20年前相比,二爷明显瘦了,腰也弯了,头发全白。好在脸色红润,耳不聋,眼不花,腿脚还算灵便。
祖孙二人围在茶几上聊天,二爷详细询问我的家庭及工作状况。我一一作答,最后感叹,现在在机关工作,感到自己的直脾气,很难适应环境。二爷说,脾气秉性有家族遗传因素,也与个人修养有关。
沉默了一会儿,二爷感叹一句: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吃技术饭。
聊起我上学时的表现,往事历历在目。我暗自感叹,已经83岁高龄的老人,记忆力如此之好。更难得的是,二爷口齿清晰,表述准确。
二爷自豪地告诉我:每次体检,我的身体各项指标都很好,县老干部局的同志,经常来讨教长寿的秘诀。其实哪有什么秘诀,就是保持好心情,生活有规律。每天5点起床,把一家人的饭做好,自己出门运动1个多小时。待上班上学的走了,我回家吃早饭,上街买菜。上午12点前把饭做好,中午睡一觉。我和你小姑一家4口住在一起,各人忙各人的事,全家人相互尊重,有事及时沟通,确保没有问题搁在心里。
这份经验在老干部中间传开了,有单位邀请二爷去座谈,二爷把自己一年四季冷水洗脸、每天散步一小时、定时作息、如厕咬牙等养生经验和盘托出,深受大家欢迎。他也很自信地表态:我争取活到一百岁!
中午,我请二爷吃饭,地点在一家饭店的三楼。到现场才发现,酒店没有电梯,二爷拄着拐杖行走,比较困难。我为事前没有选择好就餐地点而自责,二爷却坦然接收,连声说挺好。面对满桌可口的饭菜,二爷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
2005年,我回到久违的大学校园,像二爷一样,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
我本想,待到新工作稳定下来,工作理出头绪后,再回家去看望二爷。没想到,2006年8月12日,身体一向很好的二爷,突然感到不舒服,家人赶紧送到医院,已经没有抢救的机会了。
小姑遵循二爷生前的嘱托,后事从简。
没有为二爷送行,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遗憾。
想念二爷时,翻阅《河南光山邓氏宗谱》。上面的介绍是:宗堃公,字敬堂,以字行世,光山县十里镇离休教师(享受副县级待遇)。从教五十多年,曾被错划右派。无论身处逆境,还是执鞭教坛,正直进取,敬业尽职,为人平和,崇尚礼教,具有谦诚肃整的长者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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