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2022-01-10经典散文
[db:简介]
多年前我蹲过五天拘留。
说起来挺后悔的。一个老板租赁我家土地,八万元租金他说分两年付清,我说当年一次性付清。他不同意。可是,早在租赁之前我家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指使人用铲车把我家口粮田推了多条垄,说推的是他朋友的荒地。我家地边有他朋友两棵杨树。我给他朋友打电话要荒地证据,他朋友不提证据的事,只是一再叫我把地租出去。事情拖着。没成想,老板的人往我家田地倒建筑垃圾。加上事先老板硬说那整块地都不是我家的,是集体的。我费死劲,村主任才出面承认那是我家口粮田。两事放一起,我一气之下上他厂子要跳楼,他报 警,我被带走了。
我要是服软,答应他的要求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管怎样,我不该在人家楼顶上胡闹。
车子行驶在去拘 留 所的路上。我感到丢人想寻死。迎面驶来一辆大翻车,我只要猛地起身扭转方向盘,两车相撞,我就解脱了。又一想,陪同的三个警 员是无辜的。他们没有给我带手 铐,我说热,他们忙说,可以把上衣脱下来。老板报 警,他们从楼顶往下抬我的时候累够呛,我以为我会双腿着地被拖着走。抬到车子跟前,他们也没把我放地上,而是一边抬着我一边开车门。
我在楼顶的时候就被感动了。几个警 员说好话慢慢靠近我,离我两米多停住了,怕我急着躲避发生意外。经理小声对警 员说,叫她的名字,通过接触,发现叫她的名字她就回头看,不然说啥她都像没听见。一个警 员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其他警 员快速抓住我。其实,我听经理那样说的时候,心一热,打消了跳楼的念头,不然他们不可能抓住我。
在车里,我问我左边的警 员,蹲 拘 留挨打吗?他说,守纪律不挨打。香港 警 匪电影里,警 官打犯 人,老犯 人打新犯 人,我担心挨打。到了朝阳市,先带我去体检,然后把我交给拘 留 所接待室的当班警 官。
我穿上拘 留 所配发的黄马甲,跟着一个年轻端庄的女 警来到一副铁门前,她开锁,我俩进入一道走廊。走廊南边是男班 房,北边是女班 房。经过走廊时,南边的几个小窗口扒着男人的脸。他们看我呢。女 警把我领到18号班 房,开锁,我进去,她走了。
长排大炕上坐着五六个穿黄马甲的妇女。我问一个看着邋遢的女人,你们打人吗?她说,不打人。你铿锵地走进来,谁敢打你?我的防范心理不知不觉表现在步伐上了。
她们像久别重逢的老乡,噼里啪啦地问我。我也问她们。
蹲 拘 留就是窝吃窝拉,厕所在房间一角,无遮无掩。早晨六点吹哨起床,把被褥叠得四棱角线,擦炕擦地,梳洗完毕,推车送饭菜的来了,几个人端着小塑料盆从门上的一个小口打饭打菜。吃完饭我们背朝门口在炕沿笔直坐成一排,等待女 所 长领着两个女 警 来检查卫生。检查完毕,妇女们开始聊天。
邋遢的女人叫孙花,稀疏凌乱的黄头发,秃秃的脑门,没啥皱纹,一张脸像贫穷的老男人,往炕中间一坐,她的铺位倒是也在炕中间,冷不丁大声讲她自己的故事,我首先凑上去。
孙花说,儿子开三轮上街卖东西,中午把车停路边和哥们大声嚷嚷喝酒划拳,派 出 所就在旁边,警 察到场制止,儿子骂人,罚款六十元钱。第二天我上派 出 所要钱,一看院子没人,骂骂咧咧把一个标语牌子踹倒了。没想到有监控,过两天,警 察来到家门口,我从后窗户一个高跳出去藏玉米地里。不一会儿我老公大喊,老婆出来吧,警 察知道你藏玉米地里了。我出来,连衣服都没换就把我推上车。
孙花不讲了,她下地接了四碗自来水咕咚咕咚喝,又吃了上顿特意攒下的剩饭,她总饿,然后蹲厕所,使劲吭哧蹲几十分钟也拉不出来。终于她说,啊,拉出一小截,真舒服。
孙花干私事期间,一个黑长脸老实巴交的女人接着讲。一个仓库失火了,灭火后,我捡回两麻袋烧黑的胶鞋,不能穿的留着烧火,把能穿的都刷了,泼了很多黢黑黢黑的脏水。晒一院子。晒干了,破的留着我穿,好一点的我拿到集市上卖,两元钱一双,农民买了收秋穿。因为这事,我挨抓了。她又说,刚盖完四间大瓦房我老公长肝癌,一个多月死了。他死了,我领着儿子过,还剩两千元饥荒。这回挨罚两千元。她喘一口长气,看着一个白胖的小媳妇说,你教我怎么做油条,我回家做油条卖,咱们离得那么远,也不会抢你的生意。小媳妇不吱声了,刚才还表示同情呢。小媳妇是城市人,卖油条的。她随众告状时悄悄玩手机,人家以为她拍照,被带走,拘留五天。
不总圈着,我们也放风。操场上,男 拘 役人员在东边走圈,女的在西边走圈。男女 拘 役人员绝大多数穿着按规定买的蓝白相间的条格服和黄马甲,我只穿着黄马甲没穿条格服,那个年轻端庄的女警说,就五天不用买了。
十分钟后回班 房,站成一排在走廊停下,女 所长对我们搜身,不许带进石头,小刀,木棍之类的东西,防止自杀。我双手抱头,女所长笑了,说,把手放下来就行。
除了放风,还在女班 房抽选人员楼上楼下搞卫生。我和十几个妇女拖地,拖楼梯,擦楼梯栏杆,搞室内卫生。床底旮旯不好擦,我爬进去匍匐着擦。那么多的床底下我都擦完了,就站在一副油画跟前看起来。只听女所长说,干什么呢?我说,这幅画用擦吗?她说不用。我怎样擦床底下的她都看见了,显然她给了我面子。
当我和那个年轻端庄的女 警 打照面时,她说,为啥来这儿?我说,一个老板占我家地,拖欠 租金,我上他厂子要跳楼。她说,为啥拖欠?我说不知道,赶紧走过去了。我不想给她添麻烦,尽管知道她只是同情。
搞完卫生我们回班 房,女 所长不搜 身。
孙花又坐炕中间讲事情了。她说,我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我老公追求我,天天上我家干活。那我也不干,我爸叫我干,说结了婚继续来家干活。结了婚,他不但不帮我爸干活,自家活也不干,整天打麻将。半夜回来还要干那事,我说我来月经了,他说正好穿一把糖葫芦。他是牲口。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不离婚。去年秋天帮着拉两车玉米,我还挺知足呢。分居两年了,他嫌弃我有病。晚上睡觉他把他屋门锁上,怕我进。他有相好的。有时也找我干那事,干完把我踹旁边,他就走了。
孙花正讲着,一个青白脸三十多岁的女人发话了,别说了,影响我休息。青白脸的女人情绪不好,年轻端庄的女 警先前通知她有人来探视,她顿时脸通红地说,我知道是谁,不见。一会儿又问女 警,是不是长得啥样啥样的一个男的来看她,没等女 警说话她接着说,就是他,不见。你告诉他,我不见。女 警嗯了一声。青白脸的女人离婚了,这次是因为打人蹲十五天拘留。
孙花顿了顿还讲,青白脸的女人告状了,说孙花不守纪律,女所长狠狠批评了孙花。
孙花生了一会儿气,说,我洗洗头,自从来了也没洗头。她往小窗口看,看着看着,年轻端庄的女警办事路过窗口,她赶紧招呼。孙花说,洗衣粉没了,给一把洗衣粉,我洗洗头。女警说,怎么能用洗衣粉洗头呢?我给你去拿洗发水。女警给孙花三袋洗发水,孙花说,我在家也没用过洗发水洗过头啊。
孙花好饿,开饭的时候总是多要。推车送饭的是一女的,除了大米饭和馒头,窝头可以多要一个。推车送菜的是一男的,只多给她半勺,说,不能再多了,按人按量做的。我也多要窝头和汤菜。要汤菜的时候我叫男的大哥。他特别高兴,多给我两勺了还要给。孙花叫男的大爷。我是给孙花多要的饭菜。我吃之前她动手从我的饭盆菜盆里分过去。
一天午饭,每人分两个喧腾的热馒头。我把一个馒头吃到一半,忽然想,留给孙花吧。给她她不要。我把咬过的地方掰下来再给她,她说,放这儿吧。我把另一个馒头也给了她。她把自己的馒头吃完,拿起我给的半块,把馒头皮扒了再吃。我说,你嫌我手脏。她说是嫌馒头皮硬。我说,你吃你的那份咋不扒皮?咋不嫌硬?她不吱声。她把我给的另一个馒头也扒皮,吃了两口说饱了。她把剩下的汤菜和馒头放起来,留着饿了吃。
半夜,我们屋里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的挺好,皱纹很多,黑黑的马尾辫拖拉到屁股。我说,你挨着我睡吧。她说她是开洗头房的,小姐和嫖客正办事叫公安抓了现行。小姐和她各罚款五千元,拘役十五天。聊着呢,青白脸的女人说,不许说话,影响我睡觉。不让说话,也睡不着,我做俯卧撑。孙花说,不让做俯卧撑。看我还做,她说,警察不让做俯卧撑。青白脸的女人说,你俩再说话,我告状了。我不做了。
青白脸的女人管别人不管自己,她想啥时候说话就啥时候说话,想说多长时间就说多长时间。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青白脸的女人叫醒孙花,让孙花给她说嗑。孙花说,收完秋,我上地刨玉米茬子,我家的黑毛驴、黑猪、猫、狗排成一排都跟着我去。黑毛驴在最前头。猫一会儿不见踪影,一会儿又蹲在前边等我。黑狗的长尾巴过一会儿扫我的大腿,啪啪的。黑狗是故意的,装作不是故意的。接着她讲公狗怎样找母狗,小猫怎样跟她撒娇。青白脸的女人一个劲地笑。
赶巧我和孙花同一天出去。警察叫我俩上办公室给家人打电话。孙花打几次都没人接。她在拘留所用过的毛巾,牙刷,塑料盆等生活用品,她自己没带钱,家里没人替她交付费用,只好又回班房了。我想替她交钱,又一想,算了。
儿子找他朋友开车接我,我大姐跟着来的。我刚说话,我大姐一扭脸说,你的嘴咋这么大的臭味。
回到家,像五年没回来了,很亲。我忽然困乏,睡了又睡。租金的事,老公找人说和,老板还是坚决分两年付清,又说我家田地之中有他朋友宽为九米的荒地。老公同意了。
爱咋滴咋滴吧,我想睡觉。
过去好长时间我才伤心地哭泣,似乎眼看着泪水从碗里溢出来,流到石头底下,石头底下有一小片经年的苔藓。苔藓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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