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缤纷83】[刘亚荣] 金 山 风 物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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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多美物,能不忆金山!
清蒸鲥鱼
金山处杭州湾北岸,水产丰富。无鱼不成席。当地朋友讲,只要是淡水所产,几乎都为鲜货。
河鲜之冠者,长江鲥鱼也。
鲥鱼上桌时,我并没有异常的感觉,嘴巴已经被鸡头米、马兰头、葛根丸子、豆腐干俘获。朋友招呼说,快尝尝,鲥鱼。我端详着,它银白色身子黑脊背上开着葱丝辣椒丝花,鱼鳞闪烁,魅力不减,鱼鳞像连绵不断的印章,是锦上的花;鱼肉肥腴鲜美,纤细的刺有一寸多长。张爱玲说人生三大遗憾其一为鲥鱼多刺,我倒觉得吸吮鱼刺,可添回味之趣。
早年间吃鲥鱼有时令局限,讲“绣球白,鲥鱼熟”,所以称鲥鱼(有时令的鱼)。春末夏初,鲥鱼溯江而上,脂肪肥厚,清蒸最为鲜美。鲥鱼是明清两朝的贡品,清代的鲥鱼出水即包上熟猪油,被飞舟快马连夜送至京城,是满汉全席上不可替代的珍品,人间至味。有人为它奔波,有人为它丢了官职。如今成了普通百姓的珍馐。
以前在镇江焦山,游人可将活蹦乱跳的鲥鱼带到庙里清蒸。天下寺庙忌荤腥,忌杀生,对鲥鱼却例外,且火工愿意服务,这也是鲥鱼之佳话。
另有佳话,该店老板自学厨师技艺,在金山名重一方。厨艺好乃其一,其二是他的孝心。老板每天给父母家人做早餐,雪菜小鲫鱼、咸螺丝、红烧蹄髈、红烧肉、酸菜大肠、油豆腐塞肉、红烧鸭子等金山老菜……也有家常,随时令的素烧菜花、腊肉青笋、虾仁茭白、鸡头米豌豆……吃在金山,讲究金山美,金山味。
老板姓徐,与我母亲同姓。妈妈味,更有人情味。
枫泾丁蹄
含笑花开的时候,在枫泾古镇吃到丁蹄。
那次的丁蹄,深琥珀色,像古老的砖,宽厚、拙朴,蹄髈肉与酱铸成的砖,一盘十块,以砖墙的形态与一堆豆腐干呈现在我眼前。盛到白米饭上,肉皮、肉丝、凝固的酱汁,边缘清晰又胶着在一起。比之我们北方的熏制和酱肘子,另有一番诱人的滋味。第二次品尝了水晶丁蹄(我私下定名的),瘦肉粉红色,肉皮外黄内白,纹理清晰可见,似琥珀精品,汁胶着为晶莹的冻,水晶一样。真是人间好滋味。也是那次,我才知道,具有一百六十余年历史的老字号“丁蹄”曾与茅台酒齐名,获得1915年巴拿马金奖。
丁蹄的制作过程,以雕塑的姿态展示。数十只蹄髈在大锅里炖煮着,卤汁浓稠,蹄髈呈酱红色。肉酥软之际,捞出,放凉,将蹄髈里的骨头剔出,肉皮朝下,肉平摊,浇上卤汁,冷却。待蹄髈和卤汁结成冻,就成了。所不同的是,一为琥珀样,一为水晶样。深褐色的红亮醇厚,有嚼劲,浅色的鲜美,入口即化,各有千秋。枫泾丁蹄是工夫活,烧桑树根,经三文三旺煮制,皮酥而不烂,肉瘦而不柴,脂肪肥而不腻。别小看这卤汁,凝聚成千上万蹄髈的精华,浓郁鲜美,滋味绵长。
丁蹄原料是金山本地的黑猪——杜仲猪。
我乡也食蹄髈,曰炖肘子,满族人叫酱肘子,与丁蹄有点相似,蹄髈炖至将近酥烂,放凉,待汤汁与蹄髈凝结成冻,切块下酒,是馋神仙的菜。也做肘花,肘子炖至烂熟,趁热去骨,皮朝外卷成卷,用线绑紧,待凉,所得肘子肉切开如花绽放,故名。
天下美食,流传者无外乎味美或难得。
同样的蹄髈在金山得以成为传世的美味,不得不佩服金山人精湛的厨艺和秉承货真价实的原则。故事成为传奇的陪衬。
在上海城隍庙外转悠,抬头是丁义兴的招牌,甚觉亲切。丁义兴枫泾丁蹄创始人是也。
吃枫泾丁蹄,如遇故人。
时蔬
在江南,以河姆渡为轴心,大米是主宰。在金山的日子,吃到几次油煎馄饨,如果不考虑形状,就是北方的煎饺子,只是馅更体现着南方的好。在汇都,徐老板的各色时令菜压轴的,就是荠菜馅馄饨,皮薄如纸,绿茵茵的馅隐隐约约透出来,馄饨小巧可人,还撒了几粒黑芝麻,端的让我这个北方人开心。
当地朋友说,荠菜是大棚种植的,常年都有,想吃就吃。
我于荠菜的印象,源自于周先生的《故乡的野菜》。小时不识荠菜,我乡人粗陋,文绉绉的荠菜成了黑芯菜,荠菜长在北方辽阔的黄土地上,扑棱着叶子,贴着地皮,缺一股水灵劲儿,芯确实是黑的。待开水焯过,葱绿可人,此时放足五花肉,荠菜猪肉大馅饺子,嚼着嚼着,春天就来了。我乡也无荠菜煮鸡蛋的吃法。一个五脏被面食统辖的人,三餐米饭是要痛苦的,可喜贴心的安排,油煎馄饨令人不起乡愁。
汪曾祺老的家乡高邮不吃荠菜馄饨,包春卷或配茶干凉拌。
与荠菜馄饨相媲美的,是马兰头。马兰头拌豆干,是一道稀罕菜,虽然没有抟成尖塔形,但马兰头切得细碎,豆干也做小丁。
鸡头米两度亮相。鸡头米蜜豆,白绿分明,又弹又糯,清香无比,简直让人眉飞色舞;而鸡头米炖辽参,则从江南划到北国,这样的勾连,是一种别样的融合,新奇,好滋味。实际上,我熟悉鸡头米,它是药典中的芡实。做药材的鸡头米,我不识其滋味。它对我的引力,不仅是可以浆洗衣服,而是其名字,这出于现代京剧《沙家浜》。巧的是,汪曾祺老恰是该剧的编剧。早年,对于世界的认识,多来自于戏曲及文学作品。
不识紫云英,尝过紫云英蜜。紫云英,还在文字里。我一度认定它与北方的苜蓿相似,紫花苜蓿也很美,嫩苜蓿也像紫云英一样养人。小时候,穿着夹袄背着小筐,去打草,总盼着遇到苜蓿,不明白为什么牛马的草料这么可口。
日本《俳句大辞典》中说,紫云英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没有采过紫云英的女人,有我。
于是,又幻想着,在早春三月再上金山,于牛毛细雨中,与紫云英相遇。
响油鳝丝
鳝丝上桌,陶盆,白沿,黄色盆体,很敦实,与江南的精致有点反差。黑褐色的鳝丝三寸来长,在盆中俨然一个略略隆起的小山包,峰顶堆着雪白的蒜末和青翠的香葱,像天然山水。久慕鳝鱼的美味,我刚要下筷子,旁边陪同的朋友笑了,“刘老师且慢,尚缺一道工序!”说话间,白衣白帽的厨师端着炒勺走近餐桌,炒勺冒着烟,一股热气呼呼冲进来。厨师嘴里喊着“坐稳了!别烫着。”呲啦一声,热油浇在鳝丝上,鳝丝卷曲着,跳跃着,一股蒜香夹着鱼的鲜香异香鼓荡。这就是金山大名鼎鼎的响油鳝丝,色香味之外,还有声音加彩。
我说吃过鳝鱼面,金山的朋友说:“金山叫响油鳝丝,没有鳝鱼面的说法,一般也不叫鳝鱼,称黄鳝。”
“小暑黄鳝赛人参”这是当地人的说法。响油鳝丝所选鳝鱼大小适中,太大则老,六七月间,稻子将熟,捉来鳝鱼,可炒鳝糊,可红烧。最令人牵念的当然是响油鳝丝,此佳肴,出了金山味道就变了。
据说陈果夫讲究美食,他主政民国江苏省主席期间,专门安排厨师前往淮安清江浦学做“鳝鱼全席”。按朋友的说法,响油鳝丝是金山的一大特色。我琢磨这与金山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在金山域内有一个枫泾古镇,一条市河是古时吴越的天然边界线,河北岸现存两块界石,故而,枫泾古镇有吴根越角之称。
金山饮食,自然兼有吴越之地的优势,而又自成一脉,鳝鱼在金山成为特色菜,不是偶然。我所记得的鳝鱼面,大概是其他地方的美食,被我混淆为金山的。北方人不识鳝鱼,以为水蛇,我甚至不曾有过吃鳝鱼的念头,可是在金山,我爱上了这道菜。
响油鳝丝好在哪?好在它的烟火味。吃响油鳝丝,配金枫老酒,不醉也醉。
金枫老酒
第一次相遇金枫老酒,记住了它的味道,甜津津的,些许的苦涩和辛辣,我更喜欢糖分高一些的黄酒。醉里看花,脑海里只有酒。
小酒店里,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盖着喜气的红盖头,女儿红、吴越加饭、五加皮,木牌是“吴越老酒”。柜台上敞口的酒坛里,竖着一个卖酒提子,三只粗瓷碗摞在一起,仿佛随时等着人前来一醉方休。
黄酒是我国特有的,北方有黍米等酿的黄酒,南方有大米糯米黄酒,江浙沪地区独成一派。在河北大概已不产黄酒,我印象里绍兴酒独享其名。至于何为女儿红、何为花雕,刚搞清楚。刘震慰先生是美食家,他说最好的酒称为“太雕”,指最好的花雕酒,普通的则为绍兴酒。在苏州的酒店,用热水锅烫酒,四两、半斤、一斤的锡酒壶盛着,客人们边喝边聊,以空酒壶多为乐。就吃酒而言,南方人也比北方讲究,旧时富裕人家,在稻谷丰收之际,会请酿酒师来家酿制黄酒,以备过节或待客用。
这次在二楼展厅,居然看到了石库门系列酒,此为贺友直先生九十岁诞辰之时金枫酒业公司特意赶制的。这些海派酒瓶风光,《七十二家房客》做标签,旧上海市井风情扑面而来,让人立刻回到另一个世界。如果你不记得《七十二家房客》,大概没忘记连环画《朝阳沟》《山乡巨变》《小二黑结婚》,其艺术性独具风格。更令人惊奇的是,金枫老酒的酒坛子,初看并不觉得稀奇,平常的陶罐而已。走近一看,大喜过望,这几个酒坛子上绘着人物,第一个是一赤足老者,翘腿脚坐在墩子上,右手的蒲扇伸在身后,左手似捧酒入口,陶醉状。这一幅题字是——友直:在金枫。第二幅——济公,济公帽上一个佛字,一只手握酒葫芦,寥寥几笔,传神至极,下联为“何须戒酒肉”。最为出奇的,是另外两幅,一为贺友直老的《鲁智深醉打山门》,酒坛上的鲁智深醉瞪着双目,两臂左右平伸,裸露的胸膛嘟噜着长长的汗毛,左腿前屈,右腿在后屈至左腿后,一幅绿林英雄的豪气。一为韩和平先生的《武二郎醉打蒋门神》,武二郎一幅醉态,脚步趔趄,弓着背,却还在倒酒。这两幅,传说是二老斗酒后所做,这成就了金枫酒业的底气。
说当代中国美术史,绕不开贺友直先生。他的连环画与齐白石的变法丹青、潘天寿的文人画变体、林风眠的中西合璧、李可染的长江写生、黄永玉的版画、叶浅予的舞蹈速写各领风骚。
如今,酒坛仍旧封着,老酒已是陈酿,画与老酒一样带着岁月的光泽,让人沉醉。
金山农民画
在金圃宅第,看到复制的《采药姑娘》,真品在中国美术馆。斗笠、刘海、麻花辫,白上衣黑围裙,淳朴的江南姑娘。典型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时代特色鲜明。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金山农民画,由灶头画演变而来。粗粝的线条,饱满的画面,拙朴的情趣,与其他画种不同。其下是金山灶头画,听说只有娶媳妇才能换新的。这与我乡每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请灶王爷不同。原来,江南的小年是腊月二十四,当地也没有请灶王爷的习俗。在河北,北有杨柳青年画,东南有武强年画,传说灶王爷姓张。
来金山前,就听说过金山农民画。汗漫兄也曾游历枫泾古镇。他带回去两幅农民画。一幅明月高悬于蓝色大海之上,船娘摇桨越过枫泾流水。色彩大胆,造型夸张,似有丁聪画风。
在枫泾,才知道这是围棋圣手顾水如、程十发的家,也是著名画家丁悚、当代漫画家丁聪的故乡。
在枫泾,话题当然绕不开丁聪先生。丁聪是枫泾人,带着自己的光源在艺术的星空闪烁,成为漫画界的巨星。他的代表作与当代最优秀的作品相关,比如鲁迅,比如老舍。更多的漫画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足迹,他针砭时弊,用小丁的名字去表达他眼中的世态万象。多年后,终老至枫泾,他的书房在枫泾还原,保留着他的气息,让人感怀。
这些农民画色彩靓丽,大红大紫,大绿大蓝,大黄大黑交叉……惊人的组合。却有一股清新之意,似古不是古,说今又复古。
灶头画上,山水、花鸟、神话、传说、戏剧无奇不有,但凡吉祥如意的,都可纳入画中。梅兰竹菊,喜鹊登梅,五蝠献寿,刘海戏蟾,甚至有古代青铜器或者瓷器上的纹饰,夔龙纹、龙纹、二龙戏珠纹、行龙纹、凤纹、飞凤纹等,我暗暗赞叹金山的文化气息深厚。这些灶台上的画,是一捧水一把泥的农民画出来的。或许画灶头画为了生存,而今的画画是一种心灵需要,这些泥瓦工、插秧养鱼的人,还有那些养蚕绣花的女人们,也拿起画笔,记录这个飞速发展的新时代。
曾见过一次金山农民画,水乡元素生动,迷人。蓝盈盈的流水,雪白的鸭子,还有五彩的鸳鸯,当然也有人——打着花雨伞的行人,廊桥上流连的游人,船娘手横握船杆腰里还扎着围裙。构图丰满,没有传统画的留白,边角处繁花似锦。
林立的高楼,小桥流水,小船,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汽车,传统与现代元素都在画里。
论结构,大胆,看色彩,泼辣,线条粗犷,具有浓郁的江南生活气息。这样的艺术,是一种格调。套用金农的话,可以说,笔下最多的是色彩,也是情感。
枫泾丁蹄老店斜对过,是六百多岁的致和桥。细雨中的古桥湿漉漉的,往东百米,傍着青幽幽的界河,北岸就是丁聪美术馆。门右首,是丁聪的漫画头像,戴着眼镜,眯着眼睛,在笑。——也许,他老人家看到了家乡人五彩缤纷的画和幸福洋溢的生活。
桂花及其他
我惦记着那棵桂花树,今年的它正在借雨梳洗,雨滴落在叶子上立刻弹起来,碎玉一样,枝与叶间冒出了很多花骨朵。啊!桂花。来金山,心心念念里也有对它的牵念,它曾以桂子的姿态迎接我。
在金山,除却当地美食美酒,其他风物皆予我一种亲切,有惊喜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含笑花、桂子、香樟、黄杨、罗汉松,银锭、韩瓶,甚或是迁到上海的城隍爷霍光,也因金山有了亲近感。
当你站在桥上,看到在小河边游历的游客,在亭子间画画的人,也或者站在柜台前品尝枫泾状元糕、粽子,喝金枫老酒的人,都觉得是知己。枫泾古镇还有一味独特的美食熏拉丝,听说,因为要保护青蛙,换做牛蛙替代。从这里可以看出金山美食历史的流变。喜欢一个地方,不仅是美食风物,而是金山滚滚翻腾的历史文化,以及它的人文气质。顾野王、陈舜俞、杨维桢、俞大猷、陈陶遗、顾炎武乃至顾学范、程十发、顾水如、丁聪等等都是这里的精神名片,哪一个人不值得你敬仰呢。单论它的美食,既有吴越上海的精致,又有地域的风采,比方丁蹄,比方盐焗虾,比方金枫老酒,比方望秦精酿。
锦绣金山乃鱼盐之利所赐,也是好时代所赐。
在摄影师的视域里,金山是大海上的一颗翡翠,其茂盛的姿态,令人怦然心动。金山,明代为金山卫,清时才叫金山。而现在,金山既有大都市的律动,也有世外桃源的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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