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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洞若观火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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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若观火
假如他的动作再敏捷那么一点点,绝对是非常完美的。
他说,咦,上面还有一个燕子窝呀!
这是我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在一个小镇上教书教了很多年,我上学之前就在那里玩儿,小学四年级五年级就在那儿上的,上了初中星期天假期还经常去那里,那里其实就是家的意义。我对父亲的办公室太熟悉了,怎么会有燕子窝呢,我极其疑惑地抬起了头,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剧烈的疼痛袭来,我随即低下头,他狠狠地捏着我,生怕我逃跑一样,同时我看到了一把特殊的刀子,没有刀的样子,却有刀一样的锋利,手术刀吗?那时我只听说手术刀的名字,但没有见过,在我眼里它就是蛤蟆钎子——由粗铁丝磨制而成的工具,不是商品,买不来的,是农村孩子们自制的一种常见的猎捕工具,蛤蟆钎子用来扎蛤蟆的,他竟然用来扎我,确切地说这是暗器,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它应该藏在他的袖子里,捅向我的时候才露出狰狞面目。
我怎么能预料到他会这样呢,我原以为他是来找父亲的,随便问问我的病情而已,他说话非常友善,微笑着只说看看,我就脱了裤子给他看,没有任何戒备;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杀了我一样惊恐,我本能地推了他一把,他一定有备而来,否则他一定摔个仰八叉,我十三岁了,初中生了,我和大人一样挑水、抬麦袋子、拉粪、在这样的情况下是爆发力,比正常的力量不知要大多少倍。他被迫终止他的偷袭,我暗暗幸庆我成功逃脱,似乎重生一般。
我左侧大腿根有了包块,这个地方太不是地方,见不得人,紧挨的器官正在发生着惊心动魄的变化,我好奇地一次次地翻来复去地打量它、妄图破解它的神秘,它不属于我,非常陌生,没有我的指令,在我浑然不知的睡梦中它异常亢奋,或擅自主张;我感觉到我一天天的成长都是它在作怪,把我从一个孩子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男人,也是由它主宰着。强烈的羞耻之心也随之生发,它的变化只有我一个人目睹,我对它的行为也从不让人看到,曝光它就是曝光了我所有的秘密,我将无地自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也是因为这样的变化吗,我接近女孩子如此地慌乱,话都不敢说,非常熟悉的女孩子都慢慢疏远了,好像不曾认识过。
对于这样位置的包块,我说不出口,不愿意让别人看,我想慢慢总会好的,在一种谁都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中好的。它和我却较上了劲儿,非要撕破脸皮不可,我不想出丑,它偏让我出丑而大快人心,幸灾乐祸。我拼命地掩藏它,狠狠地摁它,或轻轻地抚摸它,讨好它,它不为所动,以一天天的强大嘲笑我,鄙夷我,从花生米粒长到了梅子,再由梅子摇身一变成了鸡蛋。我不知道它里面搞的什么鬼,有时燃起熊熊大火,有时无限膨胀几近爆裂,有时锥子嚯嚯地乱戳乱挑,我活动时它更淫威,威逼着我走路一瘸一拐。
我是这样的坚强,什么都没耽搁,跑早操一天也没落下;我相信我战胜了它,硬邦邦的它似乎软化了,红肿的面孔也恢复正常,虽然它变得更加不可琢磨,说安静挺安静,说来一阵翻江倒海就来一阵翻江倒海。我回到父亲的小镇还能够保持正常的走姿,竟然蒙骗过了所有人。
第二个星期天我回去,父亲还是发现了我的异样,他看后惊讶地问我知道不,疼不?我吱吱唔唔,装作一头雾水,毫不知情的样子;父亲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然后叹了一口气。父亲领着我到小镇上去看了医生,吃了几天药,我觉得好了,却和正常还是不太一样。
我们家乡的土语,我的这个包块叫“聚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但我觉得是,聚口太确切太通俗易懂了,大腿根是上肢与下肢的交通要冲,风云际会的地方。中医属于痈疽范畴,西医叫淋巴结炎,淋巴结是生理上的公安局,人体里的江湖,和聚口不谋而合。
自父亲发现那一刻起,我的秘密,我的坚强哗啦一下就逃了个精光,包块完胜,虐待俘虏一样虐待我,我感到了从所未有的疼痛,我彻底残废了,羞耻不再羞耻了。上学自然停顿了,当时正值期中考试,感谢包块,它让我合情合理地躲过了一场脑细胞的大量死亡。
父亲还是小题大做了,我完全还能坐自行车的,父亲却找来了拉车,铺上了凉席,再铺上被子,让我躺在上面,这样的车子是病危的待遇,老年人的待遇,我很难适应,我躺了一会儿就坐了起来,路人的目光充斥着疑惑。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也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是我唯一去过的一次,再也取法确认,反正很远,早上走得很早,吃了中午饭才返回。那天应该是星期天,我二哥拉的车子,大好晴天,我二哥就像失水的菜叶子。记忆里只剩下一条模糊的河,诊所就在桥头的旁边,肯定的是,那个医生是名医,方圆几十里都应该知道,我父亲一定为我的病十分焦虑,多方打听慕名才去的。回来时拉车上多了几袋子的药丸,多了一些青霉素药瓶子,肌注,每天都打,一针一个窟窿,我觉得我的包块好了,而我的臀部千疮百孔。
此时我明白了过来,他就是冲着我来的,冲着包块来的,他们和我父亲一定事先密谋过,设了一个局。
接下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他明确地告诉我非捅破不可,不然什么时候都是不会好的,而这个不伦不类的武器就是老人们说的吃人的鬼怪,我魂飞魄散、我不寒而栗,我杀猪一样哭,嗝嗝地哭,把这半个多月的疼痛,受尽的折磨都哭了出来,让校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到。在我的惊恐、大哭、眼睁睁地目睹中,我竟然没有看到他操作的过程,刀子怎样进去怎样出来,一瞬间就完成了。
紧跟着刀子,白色的脓液迫不及待地涌出来,接下来他只是轻轻地按了按,脓液几乎是在自然的状态下停止的,擦干净脓液,在伤口上贴了一张圆形的小膏药。一天一换。第一次换的时候我差点吐出来,太恶心了,膏药上沾满了脓液,膏药似乎有吸允的功能,但比吸允更有效更彻底。脓液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了,伤口随之也在不知不觉中愈合了。捅开是最后的疼痛,其实捅开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了。
没有理所当然,捅开后无法排除这样的一个可能,里面的脓液、腐坏的组织清除不干净,而开口已经长好了,形成“锁扣”,遇到这样的情况就更麻烦,唯有从头再来,患者再经受一次痛苦的折磨。显然,我贴的这种膏药有目的地预防锁扣,一边排脓,一边生长,这应该就是中医上所说的“化腐生肌”, 西医是物质,中医是血肉,它融入了人的思想、情怀、温度。
在我眼里,中医学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学,由医学和文学孕育的一支奇葩,无处不散发着文学的气息;这是华夏先祖们的智慧结晶,留给人类的绝世瑰宝。
中药实质上就是花花草草,花花草草本身就是诗意的代名词。药名就很文学——焦三仙、千年健、凤凰衣、金银花、血余炭。方剂也是文学的味道——失笑散、逍遥散、四君子、六神丸、玉女煎。描述的语言就是文学的语言——化腐生肌、清热解毒、通经活络、活血化瘀、崩漏淋漓、君臣佐使。中医汤头,脉象歌诀本来就是按照律诗来写的——大青龙汤桂麻黄,杏草石膏姜枣藏,太阳无汗兼烦躁,风寒两解此为良;长脉直过本位前,迢迢自弱类长杆,心肾身强气本状,实脉相联似剑长。汤头歌诀集药物、组方、病症、诊断为一体,以前要想做一名中医医生,首先就要背汤头歌诀,会背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会背中医的汤头歌诀,也就是半个中医了,再加上临床实践,不成名医都难。
由中药写成对联更是妙不可言——杏仁桃仁柏子仁仁中求德,朱砂神砂夜明砂砂里淘金,横批:防己砂任向前;烦暑最宜淡竹叶,伤寒尤妙小柴胡;红娘子牵牛耕熟地,白头翁佛手上常山。这样的对联很多,这里不过举几个人们熟识的例子而已。
文学是情感的表达,中医病理则是情感的隐喻——怒伤肝,恐伤肾,悲伤脾,肝胃不和,气滞血瘀,心肾不济、肝胆相照;一个快乐、豁达、阳光的人生病就较少,长寿的几率就高,绝望、悲观、郁闷时就容易受到病痛的侵扰,这是有现代科学印证的,心情舒畅免疫力强大,心情不好免疫力低下。
中医是原汁原味的生态文学,研究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关系,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学说,阴阳表里虚实寒热的八钢辩证博大精深,如果感悟出其中的真谛,也就悟懂了世界。读《时间简史》云里雾里,读中医的理论也是云里雾里,读经典的中医书籍,没有相当的理解能力和足够的学识,绝对就是读天书。
一个合格的、传统的中医医生,文学素养都应该是很高的,那些编写、整理中医学的作者,其实也都是作家——科普作家。看看他们是如何述职的——悬壶济世,简单的四个字就把一个潇洒、性情、独立的形象鲜活地勾勒了出来,有境界有格局,有出世有入世,有小我有大我,活脱脱的文艺范儿。
而他让我信服的,还是他的本位技能,看见的都是容易的,看不见的都是难的,比如面对一个未切开的西瓜,一块玉,我们的自信就一败涂地。村里平为了要儿子,他媳妇生了六个姑娘,是那个时代村里生孩子最多的女人,英雄母亲,他们养了两个,四个生下来就送了人。怀孕第七个孩子托人看了B超,说还是女孩子,平媳妇要流产,说啥平都不同意,平说“隔皮不断货”,只有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平的不可理喻是正确的,老天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生下来竟然是他们朝思暮想、纵然抛弃所有一切也在所不惜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长大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了建造师证,现在是县里某一部门的技术骨干人员。面对我大腿根的包块,动刀子是一个决定,决定来自判断,从他看到偷袭我的过程也就是我抬头低头的功夫,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内他就完成了他的判断和决定,他所凭借的是他的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能穿透包块。知识可以学习,可以传播,可以无缝对接,而这种能力则不可复制,属于一个人的心得体会,心不会说话,会不可言传,实质它成为了一个人感官的特异功能。事理从来就是这样悖谬,日益发达的科技给人类带来无限便利的同时,也便无限适应了人类的惰性,现在医生所缺乏的,就是这样的感知能力;现在人们素质普遍缺乏的,也是这样的感知能力。
这样功能的一双眼睛,也长在我们邻村“陆先儿”的手指上,陆先儿是我们大队的一名乡村医生。
我们大队的一个村庄,也就是陆先儿所在的那个村庄发生了一起命案,传播得很快,刚发生人们都知道了,虽然那时候没有电话手机。那是一个夏天,骤雨初歇,人们踏着泥泞跑去看,我们村里也去了好多人,回来描述的场面非常血腥,被害者的头在床沿头耷拉着,只剩下皮连着,用斧子砍的。
陆先儿是案件的始肇者,一村妇来看病,他把脉之后说她怀孕了。在村妇受孕期间,男人在矿上干活儿,根本没在家。村妇究竟怀孕没怀孕,是不是男人的是这个案子的焦点,决定着男人的生死;村妇作风本身就不好,也不好好过日子,男人憨厚老实,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被村妇的刁蛮激怒了才昏了头,他杀了村妇之后自投案,村人同情他。陆先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的职业水平面临着一次科学的验证,法医鉴定的结果是,村妇确实怀孕了,血缘不明,男人判了死缓。
乡间还有一些怀揣绝技的人,他们不是医生,但对于骨折、脱臼、掉下巴,他们用手一摸就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复位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这再容易的事了,诊治简单、准确、高效。
我每遇见痈疽之类的病人,看到他们打针吃药,冲洗、换药捻子的痛苦,我就会想起他,我多想向他们郑重推荐,可这又是多么的虚幻,我父亲去世多年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不知道他是合法的医者还是江湖郎中,一切未知,他的消失带走了他膏药,也带走了他的洞若观火。
我好了之后,我父亲请他们吃了一顿饭,是感谢,也是医疗费。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面对最大的病痛,在我的身体和心理上留下了深刻的一刀,我能看到身体之外的很多包块,比如信息就是一个包块,言论就是一个包块,人性是包块、生活是包块、道理是包块、世界自身就是一个大包块,里面又有各种各样、无以数计的包块组成,但我没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我无法穿透它们的内部与本质,相互作用,演变的过程,答案是什么,存在吗?
我能做到的,就是越来越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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