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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卤·煮

2022-01-10经典散文
[db:简介]


    卤煮店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店面不大,一眼能望得见后厨。带炒菜的有菜单。单页塑封,正反面,十几二十来样菜,不讲究格式,一个一个由天头排到地脚,猴儿顶灯不管,偶尔还有错字。谁知过了多少人的手,传来递去,卷了边儿。菜品不求复杂,要么提前炖好一热就能待客,要么急火快颠不费工夫的家常炒。没有炒菜的,菜单上了墙墙上贴着。卤煮分大小碗。不带火烧的,叫菜底儿,单独标价。几个凉菜盆摆在显眼处,爆腌萝卜皮,白菜豆腐丝,芹菜腐竹,凉拌猪耳朵,肉皮冻儿,热季天儿,有煮花生和毛豆。卖散酒二锅头。红星与牛栏山俩牌子。有啤酒,燕京;有汽水,北冰洋。啤酒箱子墩在掌柜伸手就能摸到处,启子一直都在掌柜手心里贴着,要两瓶,收钱找钱的工夫,掌心一抹就开了,瓶盖儿桌面上打转,没落牢稳,塑料深杯已经扣上瓶口。塑料的不怕磕碰,经年累月,杯子的颜色老乏,跟过去妇女围了多日的老式方巾一样,蓝不蓝红不红,含着不少土似的。夏日,啤酒也往冰箱里塞,很少能有瓶壁上挂水珠很凉的。这三瓶那个五瓶的,冰箱门开开关关,存不住凉气。

    “三两五十六”说的是三两五十六度红星,“二两白瓶儿”所指是牛栏山四十二的低度。喝高度酒的总是高度,高度喝惯了,嫌低度水气,低度抿熟了,怪高度呛。两不掺和两不劝。柜台管存酒。成瓶喝不完的酒可以寄存。客人省事,馆子惦记笼络个主顾。存酒一事,对于饮者来说,额外得些暂时并没多大实惠的荣誉,犹若门框一钉多年的“五好家庭”标牌,钉的人好心,得的人喜露欢颜,之后,风吹雨淋,锈迹斑斑成生活的一部分,理所当然贴着,没人会在意。存着的酒瓶子扎堆儿在柜台后头的酒阁子上,瓶子里高高低低的酒面撑圆瓶子外头红红绿绿的标签,以及标签上胡乱划上去的字,张胖二李大头叔——不敢乱写,酒瓶子迟早还会回到本主手里,让人不高兴,非生财之道。

    熟主顾与生客一眼就能辨出来,常吃的与尝试吃的,极易区分。熟主顾推门,眼睛越过多少人先往卤煮锅里瞟,瞧汤色,看汤面,呱啦呱啦翻着开,好。混混沌沌挂锅壁,料给的足,好。生客的眼专逮那些早来人的碗,肺头的块儿大块儿小,辣椒油是否清亮。尝试吃的仰着脖子看菜单犹豫着点,常吃的冲着凉菜盆踅摸,一扫之间早把凉菜快速尝过一遭,大碗,双底儿,炝萝卜皮,酱猪尾巴,三两红星。

    一盘凉菜一杯酒,凉菜起了坟,顶尖的一块萝卜皮如坟上压纸钱的土块,颤颤巍巍似掉不掉;酒面在杯里咣当,刚驶过一艘大船似的,撞着杯口往出漾。“借光,借光”——半举手臂,挤过人缝找座儿,放下杯盘奔窗口取卤煮,倒醋撩蒜汁,舔一口手上的酒,抓筷子。坐定,先拌,浮着的香菜翻到碗底,埋着的肺头挑上来,挂着蒜碎送嘴里。嚼嚼品品,“嗯,不赖——”,寻辣椒盆子。辣椒盆子公用,比厅堂里收拾桌子的伙计还忙。拽过来拖过去,盆子边油气慌慌,桌子面滴滴洒洒。攥着油勺子掏底滗,捞辣椒籽,连油带籽儿抖落——两腿一岔,脚掌完全落了地,端起杯来抿一口,长出口气——人生至美,天地始宽。烟和火儿拍碗边上,吃,喝,喝,吃,闷着头。酒绺儿入身,一寸一寸激活自己的那堆肉,春水洇干土。土湿了,反而温暖起来,一寸一寸倒着还阳,最后轮到眼睛。眼眶如池,浑浊被驱走,清白清漪,天光澄澈,周围亮了好多,所有的声音都那么悦耳,所有的人都那么欣喜。那悦耳那欣喜陌生而干净,清晰且柔和。想找谁说句话,嘴角翕动了下,没熟识的人。抽餐巾纸蹭桌面上的油点子,擦完一个擦一个,一个一个擦。点支烟,深吸一口。起了雾,雾气贴着池中水面翻卷,带绿了水中藻荇,岸上杨柳。而那喝酒人,雾中埋着,时而现身时而隐。

    仨俩人进门,很少一起奔柜台的。谁的东谁去。受请的找桌子。赶上饭口,卤煮店里占张桌子,比说媳妇娶亲容易不了多少。被占的桌子杯盘狼藉,喊服务员收拾,四下搜着找凳子。凑齐了凳子,看着。抻了纸巾自己擦,一张一张抹过的纸桌角堆着,白黄皱湿,像一堆待烧的纸钱。一次性的筷子横着刮桌面。嘴不闲着,跟旁边垂手的同伴闲话。媳妇老人丢了的狗,节令街坊出游得病,什么都是话题,什么话题都是空中飞过的鸟儿,随手一抄抓住,抹布擦擦,任凭飞去,非关笼子里食水真养。抻着脖子隔空跃过人头商量点啥,商量着商量着,都凑柜台前头去了。剩下小伙计拾掇桌面,脏纸翻着跟头进了脏碗,不能用的筷子甩进垃圾桶。碗摞碗往后厨碗池子端,脏纸贴着碗底虚吸着不多的汤汁,一寸一寸往里头塌。有客人招呼,稍一驻脚儿,脏纸不见了,无后人祭扫平向大地深处的坟堆一样。

    酒菜均齐,都落了座。彼此熟悉的,端杯,敬意呈给东家,酒进了自家的肚子。不熟的,相互介绍几句,兜头酒一浇,局促如冻得梆硬的土块,晬然而解,窸窸窣窣,细腻的碎屑一层一层往下滑着落,松软软堆着,酥化成一蓬温暖的土,堆在人生的春日。金钟玉响,戍鼓韸韸。个体的郁结最宜凑伙儿消解,小鸡儿们都知道聚群扯虫子拔河,赢了的跑,输了的追——何况人。活色生香的见闻,浮皮潦草的人物,左联右络的情分——另有这一堆无形的酒菜陪着,一顿酒,想喝不高兴太难了。聚卤煮馆儿喝的,没外人。合心性投脾气。传统是一件老棉袄,爷爷穿了父亲穿,父亲穿完甩给儿子。穿的时候说不上好不觉着如何好,没有了反倒恓惶空落没抓挠。都穿着老棉袄,袖手聊天才愉悦,才“自己”,不外道。穿棉袄知道穿棉袄的,穿棉袄理解穿棉袄的。

    作为政治意义上的皇上缩进历史里面去了,海晏河清的天地之间,几千年皇权争夺笼罩所掀起的尘烟并没落尽,还在影响搅动着我们的生活。御用,贡品,皇家,这样的词汇依然充斥在我们周围。北京城的饮食历史中,大清内务府御膳房仿佛是所有地方吃食的发祥地。小到一个六必居的咸菜,都要跟宫廷扯扯关系。

    那些联系明明暗暗虚虚实实,口食加耳食,方才成全了一个品种的名节。实在不好找,以“据说”为引,编一个。传承有自,越是市井越需要身份确认。历史观照当下,当下延续历史。票友与角儿,票友更讲究遵循甚至创造程式。比角儿还讲究。

    卤煮火烧的创制与衍变过程异常清晰,清晰到可以变成一面戳立的镜子,从镜子中看着北京城滑闪进化,镜中的真实比真实更生动富有细节。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乾隆皇帝巡视南方,驻跸在扬州安澜园陈元龙家中,陈府家厨张东官烹制的菜肴得到乾隆帝的赏识,被征随皇帝北行,曾任热河行宫主持料理御膳房事。一个家厨由伺候翰林院编修(陈元龙殁于乾隆元年,其时安澜园为陈子翰林院编修陈邦直所主。)到直接服务于皇上,能不尽心竭力?张氏苏州人,窥得乾隆帝喜厚味,用五花肉加丁香肉桂蔻仁桂皮广皮等多味香料创制出一道肉菜供膳,依据节季不同,香料有所增减。煮炖之汤被时人唤作“苏造汤”,肉便称之为苏造肉。

    久之,民间效仿,售卖苏造肉的小贩在市井出现,并加以改良,炖肉汤中扔进火烧同煮。紫禁城东华门外设摊,卖给进入升平署的官员做早点。《燕都小食品杂咏》中咏苏造肉:“苏造肥鲜饱老馋,火烧汤渍肉来嵌。纵然饕餮人称腻,一脔膏油已满衫。”——煮火烧夹了炖得几近糜烂的猪肉食用,吃得朝服上油迹斑斑。狼狈的官员早朝。

    御膳进入民间,大臣早朝藉以果腹,早朝之早,令人惊诧,大臣与皇帝,凌晨两点开始办公。(详见齐如山《清朝每日的上朝》)

    进了民国,苏造肉成了什刹海一带馆摊的特色食品。东安市场内的景泉居所出售的苏造肉名噪一时。商人食利天经地义,食利的路上,降低成本扩大销路两只手推拥,五花肉慢慢被价廉的猪头肉替换,价更廉的猪下水慢慢续入那口热气氤氲的锅里——猪头肉慢慢也被顶了出来。肺头小肠,更便宜的炸豆腐亦加入主演行列。调料还是那些调料,煮法依旧老样煮法,一口敞着翻滚的锅,随着支锅地点的移动——御膳房,东华门,市井通衢——锅里的内容变,食客跟着也变,先皇室而官员而百姓,变化达到一个量级,肉的影子糜散在昨夜的汤里,如何捞,再也不见,苏造肉叫不出口,对着锅发呆,挑拣最贵的食材起名——卤煮小肠,世上多了一个名词。名词行走在市井,一个两个,三个十个,老城如树,名词若花。名词若花行走在老城枝枝杈杈的街衢通巷,走着走着灯笼一样挂定,在老城的浑灰里亮出一个黄斑。黄斑之中,蚁民聚聚散散。带着饥饿的腔子来,拖着飘着油花儿的满足走,把个市井老城的墙蹭得哔剥落土。出现了以制作该种吃食闻名的商家,小肠冠在姓氏之前,省略了卤煮俩字——小肠张小肠王小肠李小肠赵——不是卖生肠子的张王李赵氏,而是擅长以卤制的手艺熟做猪下水并火烧迎客的游商摊商。久处生情,卤煮小肠在民间生长。熟而不见,卤煮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部分。食材价格的低廉与制作手艺的易学,食用方便,使得卤猪小肠延续至今。立交桥下,胡同转角,有人处皆有卤煮锅开。易得不贵,传统势力的积攒在于普惠,细流潺潺汇聚成潴,水面深了,大了,泳者习泳者络绎不绝。

    某一年的某一天,这个城市忽然跑了起来。跑动在人们的惊愕之中意料之外。城中的人,城中的卤煮,随着跑动一震。震动中,卤煮锅不再那么安静地吐汽向空,牌匾上的小肠二字被震歪了,晃啊晃,掉了下来。城市化进程——那么陌生的一个词语,爆炸带起的玻璃似的,直直地插进生活,冰一样晃花了人们的眼睛。

    前门改造成了步行街,崭新锃亮的步行街一把镀银的勺子一样,勺尖上挑着一个前门楼子。勺子上行走着来自各地的脚,刻着不同地名。那些脚走走站站,试图在皇帝祭天曾走的御路上刻下点啥给自己。勺子四周的胡同更显老旧。勺子试图碾平周边的一切,勺子跟老旧的东西有仇。勺子的弧底毫无怜惜地平拍向这座老城最古旧的商业区。新与旧在勺子边缘处碰脸儿,谁都没准备,谔谔地对望着。对望处,生出一家又一家商铺。商铺需要新地的客人,林列旧地的货物。老北京,成了商铺商人们的万用筐——老北京布鞋,老北京咸菜,老北京糖葫芦;老北京冰棍,老北京果脯,老北京炸酱面——筐里丢,卖得不差。

    卤煮小肠牌匾上的小肠二字震掉之后,没人勤快再给粘上。商业社会,一切以明白易懂为要,空下来的位置被人补了“火烧”二字,卤煮小肠马上也要成为历史,卤煮火烧是它的新名字。

    老北京卤煮火烧这个词汇在北京话里太绕嘴。北京人说,掐头去尾,只留卤煮二字。吃卤煮忽然成了时尚,一股潜流在饮食追求中暗暗流淌。流行的力量劲儿最大最鲜亮,小姑娘们爱时尚。

    一碗卤煮,一瓶北冰洋,一个手机,三样东西就能凑成个时尚且流行的北京小姑娘。纷纷攘攘的卤煮店里,三样东西凑的那个小姑娘静坐一隅,手机吃卤煮,眼睛吃手机,之后才上嘴,北冰洋瞧着——漱是后头的事儿。

    时间流动,火烧块,兰花指,小姑娘勾挑起卤煮店的老派,卤煮店衬着小姑娘的新潮。而这之外,一切都是老样子。

    后厨,一碗接着一碗地切,一摞碗眼瞧着矮。没到底呢,刷碗的抱过来一摞,湿气淋淋墩下,蹭身走开。肺头肥肉肠子末还有个火烧块,汤汤酱酱切墩儿上散着。切卤煮的往锅里续汤,红浑的汤贴着锅边沉入锅底,冒着气泡微开的锅安静下来,不再一顶一顶试图掀翻那些漂铺在锅面上的死面火烧和炸豆腐。切卤煮的刀戳在切墩上斜立,油灼灼的立面里晃着大厅里的人影和一排装调料的盆。米醋蒜汁,韭菜花辣椒油,酱豆腐汤和香菜末。蒜汁上飘着半个香菜叶,辣椒油的勺子上挂着绿糊糊的一痕韭花酱。搪瓷盆边上的搪瓷早磕没了,甭管装啥,都被盛装的那些汁水渍成黑褐的一个圈儿。每日开张,那些圈儿就直愣愣地望着天儿,听凭肚子里的汁水让勺子一下一下往出擓,快见底,自然再续。剥好的蒜橱子里放着,来不及捣,抓一把抹着一拍,剁,平刀搓进盆,攘把盐搅合搅合。辣椒油炸好的,淋着油线从脚底下直接往上盛。韭菜花成桶的,瞧不清原色的大白塑料桶斜控着倒,一边倒一边支应柜上的凉菜盆,萝卜皮卖完了,后头洗了赶紧削。“瞧着,溢了嘿。”后厨嚷嚷一嗓子,这才顾得上平了槽的韭菜花,囫囵一擦,抹布扬手进了脚边纸箱子。

    老客不催。切卤煮的大师傅锅边一站好几个钟头。没人也不敢走出去抽口烟,盯着添汤续火烧。急茬儿都是新客。

    “切一碗,不要肺头~”“大份双底儿~”“多给来点醋蒜嘿哥们~”“受累,辣椒油没了~”“等会儿,这桌快完了!”“三号三两牛栏山,五号来个空碗~”传统就是一切如旧,旧中慢慢悠悠脱皮。世界花花再怎么浩荡招摇,也甭惦记大水漫灌。北京城的老派由里到外又由外到里。里子中的东西父子相传成了结石,二锅头泡着,越泡越结实。外来的新鲜冲鼓激荡,渍泥冲掉了露出核心——木质的石质的还是肉质的,甭想再扒一层。

    让灵魂从身体里走出来的方式中,再没有比独自喝一个小二吃一碗卤煮更好的方式了。凉滑的玻璃擦过唇边,一股辛辣,那辛辣如一柄着火的枪一样刺进喉咙。在心边上点燃一条直通通的火路,坠到胃里,团成边缘并不清晰的火球。之后,得到一块久煮的火烧块儿覆盖。火烧块软而不烂,由里而外,一个严实。闷住一口酒气,抬眼四顾,看街面,看厅堂,看众生。

    暮云四垂。一个水滴自燕山南麓的天空落下,众多水滴砸向华北小平原。北京城由碗变成锅。黄昏提早了一个时辰,掌灯提早了一个时辰。“卤煮欸~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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