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居笔记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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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居笔记
文|杨家强
文|杨家强
谷莠
谷莠生长在谷地里,与谷苗同样吸收土中养分,谷莠的穗子只长草籽,却一粒谷也不结。它潜伏在谷苗中,抽穗前与谷苗模样相同,直到出穗后才露出马脚,被农人称为奸细。至今我也不明白,种下的同为谷种,却生出皆然不同的谷莠。不知是天性还是受环境干扰突变,到底咋回事谁知道呢。
听一老农人讲,谷子出苗时若被急雨拍打,会有“顶谷出莠”的怪象。谷是食粮,莠是草。农人在给密集的谷子定苗时,常判断失误把谷莠留下。早年村中曾有一老农专能辨别谷与莠。起初人们半信半疑,便在谷地里择一条垄,按他所说做好记号。人们在他的选择里没看出区别,便笑他装蒜。定苗后,在出穗后他还要做一次更正,他会在先选定为谷子的行列里排除掉一些到谷莠里去。他说即使出土的是谷秧,在谷子开花时,若赶上阴雨天未能成功受粉也会变为谷莠,可见谷秧结谷并非易事。
到了入秋,人们惊讶地发现他的选择果然准确,便问他其中奥秘,他说没有奥秘,只是看久了,眼熟。就像村里的人、树、草、牲口、房子……这老农只身一人,无牵无挂,整天混在庄稼地里。有时打地边经过听到地里一个人在说话,那定是他在与庄稼对话。人们听不懂,就问他在和谁说鬼话。他总是眼睛盯着庄稼反问道,我说话了吗?次数多了便无人再问。闹运动那年月,村里人都丢下庄稼忙开会。他还是一个人在庄稼地里。到了老秋人们惊奇地发现,村里的地竟然没荒,于是人们更坚信精神的力量可战天斗地,就更热衷于开会、批斗。开会比伺候庄稼省力。没人注意到这老农的腰却弯得越来越厉害。有年青人看不惯,说大伙儿忙得热火朝天,他却躲在地里享清闲。说他是村中的谷莠,败类、奸细、废物、白吃饱……于是开始批斗他。批过斗过,他蓬头垢面还是溜到田里找庄稼说话。
农人最恨谷莠,见一棵拔一棵,他们管这叫除奸。被连根拔掉的谷莠会被扔得离谷地远远的,生怕来年再长,因为谷莠结出的种子,落在地里,生出来的定是谷莠无疑。春夏时节,常常见到荒坡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谷莠,它们由深绿转为淡绿,直至风干泛白,如一堆尸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我曾有机缘和那老农人学辨别谷莠的本事,可惜错过了。那天他在谷地里定谷苗,我拿着弹弓刚好打他身边经过,他突然停住与谷子对话,喊我过去。我以为地里有鸟,便蹭到他近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是村子里最厚道的孩子,厚道的人才配种庄稼,以后准能出息个好老农。我朝他的脸上呸了口唾沫道,放屁!他点点头应道,嗯,放屁。你脑瓜儿灵学习好,以后会有大出息。其实……啥也没有和庄稼打交道实在,和庄稼交心不吃亏,这是老天爷给咱活命的天物。你看这棵谷苗像喝醉了一样,它出土时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阻碍,可它还是活出来了。这棵像个小伙子一样强壮,再看这棵细高的个子像个大姑娘。这棵就是奸细——谷莠。我挣脱开他,边跑边回头骂道,老奸细!老废物!死谷莠!我才不当臭老农呢!臭谷莠……
被农人恨之入骨的死谷莠,几乎未等成穗便被拔掉枯死。秋收时,谷地里几乎见不到成熟的谷莠,可来年的谷地里虽播下的全是谷种,等到了抽穗时,仍然可见许多谷莠隐藏其间,拔也拔不败。
而今的农人已没了亲手拔草的耐性,一壶草药喷过去,整片土地寸草不生,寸草不生的土地是很让人担忧的。于是就怀念起伴谷而生的谷莠来。早年的小孩子喜欢它,其程度与农人喜欢谷子等同。山里的孩子识粮草,谷子抽穗后,便去谷地里寻找谷莠,村野间再没有比它更大的草穗了。用谷莠编出的猫狗,像麒麟一样威武,那是孩子眼里最牛的草编神物。
谷花
暑期,带孩子进山。他指着一处山坡喊,毛毛草!且感叹,还是山里好,连毛毛草都长得那么肥大!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那是谷子。
谷子,即粟。沧海一粟的粟。谷子的确渺小,小到可以在针鼻儿间自如穿行。谷子去了壳就是小米。小米加步枪……孩子似懂非懂。
谷子与毛毛草——学名狗尾草是近亲,难怪孩子认错呢。其实最不好辨认的是谷莠,它虽不结谷子,但毛绒绒的大穗子却可以编出好看的毛毛狗。若把穗子上的毛毛轻轻撸掉,在腿或者胳膊上慢慢滚动,随着微微轻痛,汗毛就被它卷走了。小时候父亲在地里干活,我就只能在他的视线里翻来覆去地玩这些与草木相关的游戏。玩累了就躺在草丛里睡觉。直到耳朵奇痒才不得不睁开眼睛。这时见父亲或拿草穗或拿一缕玉米胡子在我耳边说,回家吃饭了。多年后,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从不直接喊醒我。他说,一来怕把我吓着,二来怕被山神听见把我抢跑。
有一年闹虫灾,整天在地里转悠的父亲最先发现了这个苗头。慌乱中,他远没了往日的兴致,便直接用他的胡子扎醒我。扎得我又疼又痒,就在我呲牙咧嘴想以哭闹来抗争时,他在我的耳边说,想玩电筒不?我说,想!想!怕他反悔,我坚持和他拉勾。
吃过晚饭,父亲破天荒地打开箱子,并慷慨地把手电筒交给了我,但有一个条件,要到谷子地里才能照。我不停地点头,嗯!嗯!心想,别说是去谷子地,只要让我照电筒,就是去坟地也不怕。
来到谷子地,父亲神秘地说,你听。我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他说,细心的听。后来我隐约听到了毛毛雨的声音。父亲指着谷子吩咐道,打开电筒。强烈的电筒光像照妖镜一样,将正在啃食谷子的虫子看得清清楚楚。父亲边用手捉虫子边感叹道,不把这些害虫捉净,我们就得饿死。我这才知道父亲的真正用意,便问,为啥不白天捉呢?他说,这些害虫在和我们抢饭吃呢。白天黑夜都得捉。还有,白天有太阳光强,它们都躲着,晚上才出来。
那天晚上,我突然变得乖巧起来。极力地配合着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在电筒光的指引下,将一只只害虫掐死。而我的姐姐和母亲也在另一块地里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后半夜我们才把这一小块谷子地里的害虫除掉。父亲松了口气指着一只谷穗说,你看谷子开花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谷子也开花。父亲说,你数一数一共多少朵花。父亲卷了一支旱烟,边吸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数谷花。一向吝啬的他,现在倒不怕浪费电池了。
我有时想,父亲的一些行为或许不大像农民,倒有几分诗人的潜质。可细细一想,他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打心眼儿里喜欢庄稼。
我那时刚学会数数,父亲每问我一次,我都说出不同的答案。父亲吸完烟哈哈大笑道,一枚谷穗有上万朵谷花,你哪能数得过来呢!
关于谷花恐怕少有人见过。甚至不为人知。它大概也算不得常人眼里的花。它开花的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到四时之间,在黎明到来之前就开败了。谷子在最寂静的时光里默默的完成生命的绽放。我作为农人后代,有幸在童年的那个凌晨见到谷花。让我知道世间万物是那样不可思议地存在着。
星辰下小小的谷花,就像深居山村的孩子那怯怯的目光,清澈如露,见了会让人心底一颤。
中国种植谷子可追溯到石器时代,距今已有七千年历史,是最原始的粮食作物。但产量很低,一直不尽如人意。这与亩产千斤以上的其它农作物实在没有可比性。所以大块的良田轮不到谷子生长。
千百年来,谷子只能在其它作物无法生长的贫瘠的山野间与狗尾草相伴而生。
谷子作为本土粮食作物,一度有很高的地位。远古时期有祭祀谷神的传统。看似愚昧,恰是对自然生命的敬畏。
早年,村中只有做月子的女人才可一日三餐享受小米的美味。而今,谷子已逐渐淡出我们的食谱。看秋风将山野间的狗尾草与谷子摇曳成一种姿态。就想,顽固的谷子,经几千年的人工改良杂交基因变种,却依然不改狗尾草的本性,实在不易。
打乌米
乌米不是米。乌米是长在高粱或玉米秧上的瞎穗儿。瞎穗儿不长粮,自然无米。在农人眼里,乌米是怪胎,是不成器的废物。但乌米可食,尤其是鲜嫩的玉米乌米,口感极佳。初生的乌米含在玉米抽穗的地方,与其它玉米一样,先吐出胡须,再一节节探出身子。玉米的衣裳裹得紧,呈圆润的锥形,坚挺厚重,越长越饱满,那胡须会一直在玉米的头顶长到老秋。而乌米的衣裳松散,刚探出来不久就开始膨胀,露出胖乎乎灰白的身子,胡须像被火烧过一样,黑不溜湫,一直黑到乌米的心子里去了。玉米乌米稀少难遇,我只吃过一次。那次姥爷在玉米地里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猫在玉米秧里鲜乌米,他如获至宝地交给我。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脆生生的,面乎乎的,吧嗒吧嗒嘴儿,还有股甜丝丝的余味……吃完这个乌米,我央求姥爷再给我找一个,可姥爷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经不住我的纠缠,姥爷犹豫着掰下一个“乌米”打开一看,竟是个刚长芽包儿的玉米棒。姥爷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骂了句该死啊,豆大的汗珠子从脑门上流了下来。晚饭时,姥爷只是敷衍地吃了几口饭,便放下碗筷早早睡去。从此我再未敢提吃玉米乌米。
要说吃得最多的还是高粱乌米。初夏的高粱地里,高粱穗刚刚打包儿,正是打乌米的好时机,此时的乌米鲜嫩好吃,边打边吃,让炎热的夏日多了份趣味。
乌米长在高粱秧的顶尖上。在常人眼里,与要抽穗的高粱苞儿一个样子。可一上手,感觉大不一样了。乌米是硬板板的。高粱苞儿则柔软,似乎还能摸到里边细小的高粱粒儿,但这时的高粱穗儿处胚胎状态,最娇嫩,需精心呵护,若被手捏过,就如同乌米一样,变成瞎穗子了。打乌米靠的全是眼力。乌米与高粱穗同样高悬在头顶上方。不能碰,只能看。民间有“打乌米的眼睛,尽往上看”的俗语,虽说讽刺的是善攀高枝的人眼睛老盯着高处,却也准确地道出了打乌米的情形。所以打乌米需经验丰富的农人。姥爷就是打乌米的能手。
我跟在姥爷的身后,只见他仰着脸,眼珠儿不错地打量着每一棵高粱尖儿,准确地判断出每一个乌米,掰下。选最嫩的递给我:“吃吧。”高粱乌米没有玉米的大,我几口就把它吃掉了。姥爷带着我不紧不慢地在高粱地里穿行,不时递给我一个极嫩的乌米让我吃。我求他教我打乌米的诀窍。他不停地摇着头说,学不来的,学不来的。长大后才明白,打乌米的本事是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练就的功夫,凭的是直觉。
眼看着姥爷怀里的乌米越来越多,他笑眯眯地说,够了,够了。便带着我来到地头儿的大柳树下,我劝他吃一个生乌米。姥爷掏出烟袋边往烟袋锅里装烟边推辞道,回家大伙儿一块吃更香。抽了一袋烟,他把乌米编成一大一小两个辫子。他的肩头背一大辫,我的肩头背一小辫,沿田间小道往家走。遇到小孩子,姥爷就揪下一两个乌米递过去,到了家门口,姥爷的身后跟了一群孩子,乌米也就没剩几个了。
日子没过多久,高粱地里的乌米就藏不住了,终于现出原形。而此时的高粱穗儿也已初露端倪。打乌米的人就多了起来,母亲也加入在其中,且收获颇丰。这时的乌米已不适合生吃,蒸熟了吃味道最好。姥爷从河里捞了些小虾,姥姥炸好河虾酱,全家人围坐一起,吃乌米。灰白的乌米浸到河虾酱里。鼓溜溜的河虾如一颗颗杏红色的豆子,咬上一口,哧儿的喷出一股鲜滋儿,融到花粉般的乌米里,贼香。可要说这乌米,到底什么味,又实在说不清楚,乌米就是乌米的味道,它有别于世上其它任何味道,只有吃过的人知道。
到了老秋,高粱地里长满了红通通的高粱穗子。在农人眼里,它们就像自家娃娃的脸蛋儿,红润可人。从这些高粱穗上碾下的米可养一家老小,留下的种子,可备来年播种。这样循环往复地成就了农人的生活。而夹杂在高粱穗子间未被人打走的乌米也老了,老了的乌米,黑的扎眼,极脆弱,稍一碰就会冒出一股黑烟飘向天际。农人管这叫打乌米枪。小孩子最喜欢打乌米枪,跑到高粱地里找老乌米,对着它的腰身猛踢过去,只为看那一股黑烟随风飘散。也有怎么踢都不冒黑烟的乌米,那是被风提前给收走了。
南瓜节
早年的乡间,有过南瓜节的习俗。在老家,每年农历十月二十五这一天是南瓜节。与其它地区打南瓜仗,做南瓜灯,赛南瓜王等花样繁多的南瓜节相比,老家的南瓜节低调节俭。这与老家山里人简单惜物,不喜花哨的品性有关。
老家在辽西山里。南瓜节这天,每家必吃南瓜,以驱百病。山里的南瓜多,平日它是饭桌上的常菜。可到了南瓜节这天,就得做出另番滋味才显郑重。选那长在阳坡上,从春天开花结瓜一直未舍得摘,经一夏天的风雨,足足长到老秋,瓜秧枯了,叶子黄了,被轻霜打过,直到红通通的瓜面上挂一层灰儿,才摘下来的老南瓜。再经过数日存放,走掉多余水分,才更显南瓜本味。别管是烀南瓜,蒸南瓜,炖南瓜,烙南瓜饼,包南瓜饺子……都非常好吃。若有错过花期,直到秋天也没长成的青南瓜,那就去河里捉些小鱼,炖在一起,更是鲜香无比。
我最爱吃的是姥姥包的老南瓜馅饺子,那时山里难见小麦面粉,只有自家种的荞麦碾成面包饺子。荞麦没有小麦的面筋好。所以擀出的饺皮厚大,包出的饺子胖乎乎的,我的筷子夹不动,只得用手抓着吃。咬上一口,吱的冒出一股鲜汁涌入口中,馋虫顿时被逗引出来。南瓜馅和其它任何饺馅都不同,它是糊状的,裹在厚大的荞麦面饺皮里,鲜香不腻。吃这样的饺子,我得歪着脖儿,以免饺馅从嘴角溜掉。吃足了,姥姥拍拍我的肚锅儿笑道,大肚蝈蝈红。我唆了唆手指头上的饺汁,一抹嘴巴跑出屋子玩去了。
多少年以后我都在回想那股特别的味道。直到有一天,我吃到极鲜的蟹黄时,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老南瓜馅饺子。虽一样的鲜香,但姥姥做的老南瓜馅饺子似乎比蟹黄的味儿更丰富,吃后有股微甜的余味。也正是那一丝淡淡的甜味,给山里人苦涩的生活增添了些许慰藉。后来我曾问母亲,姥姥在饺馅里都放了啥好东西那么香?母亲说,那样的日子能有啥?老南瓜,葱花儿,盐,自家下酱时撇出的清酱,一点点油……还有欢蹦乱跳的小河虾。
有一年南瓜节,我没有吃到老南瓜饺子,却尝到了老南瓜的另种味道。那天,我在外面玩,忽闻到一股浓浓的糊香味,赶紧跑进屋子。姥姥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小馋猫鼻子真好使。猜猜今儿是啥日子?我想了半天,也猜不出。姥姥说是南瓜节。我只知道端午节,中秋节,那种隆重的节日,哪记得南瓜节呀?
我高兴地喊,要吃南瓜饺子喽!姥姥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说,今年不包南瓜……饺子,换个样儿。姥姥避开我的目光,赶紧揭开锅,我看见大铁锅里除了炖着老南瓜,锅帮儿还贴满了巴掌大的南瓜片,厚厚的,像一块块金黄的玉米饼子。我管它叫南瓜饼,它被滚烫的大铁锅烘烤,同时又有锅中的油盐汁浸入,既有油盐味又不失老南瓜的甘甜。我拿着南瓜饼跑到村街上显摆,满街香气,让许多人家纷纷效仿。尽管如此,未吃到南瓜饺子,我总有些不甘,第二天就央求姥爷去捞河虾。可被姥姥制止住了。她说,过了节令就不能再捞了。小河不大,整天捞,哪行呢?我问谁管呢。她说老天爷。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寒冷,河面大部分结冰,姥姥颠着两只小脚,不但没捞到虾,还不小心落到河里,双脚冻出了病根儿,直到终老走路都是一瘸一踮的。
今年的南瓜节恰与洋人的感恩节同日。看到铺天盖地关于感恩节的信息。想起已故多年的母亲和姥姥来,想起母亲说到油时的“一点点”,想起姥姥在苦日子里为家人做每一顿饭时的良苦用心,以及为南瓜这个不起眼儿的农物过节,还有对门前小河的那份敬畏……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种南瓜,最喜欢扁圆的磨盘南瓜,硕大的身子,如磨盘一般圆润饱满,它是秋天里我收获的最大的果实。放在屋子里,让人感到丰厚喜兴踏实。我家一直坚持在农历十月二十五这天吃南瓜,是久居村野的山里人,对古老农耕文明的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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