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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坐绿皮火车夜行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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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苏敏
      广播响起:旅客朋友们,开往温州的K1669次列车开始检票,请乘坐K1669次列车的乘客朋友们,在7号窗口检票,8号站台等候上车。
      广播犹如集合的哨声。刚才还坐在候车室铁皮椅子上的人,挤在厕所门口猛吸着香烟的人,在候车室挑选矿泉水和零食的人,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的人,潮水一般,哗哗地涌向7号窗口。我也不例外,赶紧掏出钱夹里的火车票,背上行李,挤进人流。
      顷刻间,孩子的喧闹啼哭声,人们的高谈阔论声,手机“叮叮咚咚”声,被拥挤的人流声淹没。候车室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检票的口子很窄,两名制服如临大敌,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架势,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通过匝道的人。他们手里拿着一把钳子。那大概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钳子,通过闸道的人手里那张火车票,便是钳子的美味佳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百年孤独》里丽贝卡吃土。钳子倒不偷偷摸摸,但它一定是个挑三拣四的家伙,每人手中的火车票,它都要轮番尝一下,咬一口。
      这些火车票,在不同的人手里,沾染过不同人的气息。在时髦时尚的女人手中,定有香水和指甲油味;在胡须拉碴的男人手中,定有汗臭味或者香烟味;假使是在一对情侣手中,可能有甜蜜与激情;若是在一对别离的小夫妻手里,那定有泪水味。我想,对于这些深夜赶火车、奔赴他乡谋生的人,这些味道里,一定都浸淫着些许辛酸、惆怅以及离别的悲凉吧?钳子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它吃得如此津津有味,像丽贝卡既幸福又愤怒的迷乱。
      我刚参加完伯岳母的葬礼。因时间紧促,我在经过蛰居的那座小城时,也就仅仅停留了不到半个小时。我怕来不及,来不及赶上这趟火车。火车站离小城有一百多公里。我这人,总是有些神经兮兮、杞人忧天的,总担心从小城去火车站的路上堵车,或者车子半路出点什么毛病,所以每次总要提前点时间赶过去。以至于,连事先约好专门回家等我的母亲,也没能打上照面。无奈,只好匆匆去个电话。古有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今有我赶火车,顾不上回趟家。我好忙。
      火车站是多年前建成的,现在已经破败,陈旧,灰蒙蒙的,尤其在夜间昏暗的灯光之下,显得更落寞和颓废。若不是人们手中的智能手机,以及有些人手中时尚的拉杆箱,你一定有置身八九十年代的感觉。毕竟,这群人中,手提布袋,蛇皮袋,背着条纹塑料袋的人,大有人在。看着他们,我总能想起当年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也曾经这样,手提简陋的袋子,朝远方奔去。或是汽车,或是火车。不过那时,他们每次去的时间短暂,不像我,一去大半年,几个月,更不像这群人里的有些人,一去一年,甚至两三载,都不回家。等他回家时,老婆不一定是自己的老婆了,孩子也已早就蹿得老高老高。
      出了检票口,通过一段幽暗的通道,冰冷刺骨的夜风扑面而来。春天到了,但“吹面不寒杨柳的风”还没来。这两天,天气突然变冷,很多地方都在下雪。火车站正在江边,呼呼的江风咆哮,似有天大的怨气和怒气,而又无处宣泄,径直朝我们撒起泼来。我拉紧羽绒服的链子,把脖子紧紧地缩进去,可不管用,这风像是长了眼睛,见缝插针往里钻。通道还没走完,身上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了。
      大理石铺就的地下通道,已不再发亮。黑压压的人群,一个接着一个,朝站台涌去。因担心人通过时滑倒,大理石上被有规律地刻着直线,借此以增加地面的摩擦。走在这样的通道里,耳边传来的,几乎全是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咣当咣当,咔擦咔擦”。这声音,杂乱无章,频率不一。对于一直盼着远行的人,大概这应该是号角,是进行曲,是奔赴前方的战歌;对于我来讲,越听越觉得,有一种悲怆与苍凉。
      两周前,我刚从这里出发;前几天,从这里回家参加伯岳母的葬礼;今天,再次从这里出发。一同前去参加葬礼的女儿,提前回了学校,她此刻正一个人坐在大风呼呼作响的教室里。她临去学校的时候跟我说,到了上班的地方,一定要给她电话。而后来,我到公司后,急着开会,把这茬儿给忘得一干二净。
      火车停在站台上。长长的,望不见头,望不见尾。刚刚挤成一团的人,顿时分散开来,朝各自的车厢奔去。我买的是8车7床上铺。顺着头顶指示灯的提示,我朝8号车厢赶去。
      上车后,我把上车时拍的照片放进朋友圈里。一个同事惊讶地留言评论:绿皮火车?这还不够,后面还贴上一个无比惊讶的表情。是的,这车在发达城市大概早就淘汰了。而看今夜如此密集的人流,我想,在我们这儿,它暂时还得老骥伏枥,发挥余热。只是苦了远方的那座城市,你得因此而降点逼格,这绿皮还得经常往你那儿去,从你那儿回。
      前些日子回去时,买的便是上铺。硬卧的上铺,铺与车厢顶,大概不到50公分高,人爬上去,腰伸不直,头也抬不起,得蜷缩着,低着头,学着乌龟的样子,慢慢挪过去。这动作又有点像当兵的穿越火线。我头一次的时候,因没掌握动作要领,硬是把脖子给扭了,至今还不见好。人老了,大概便这样,骨头都硬些,肌肉也没什么弹性,一旦哪里碰伤受损,没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是恢复不过来的。这点我深有体会。不过这次,我汲取了教训,很麻利地便钻了过去。
      坐这样的火车,是需要有一定的勇气和胆量的。毕竟,这一车厢的人,除了一同乘车的亲朋好友,其他的人,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口袋里总有几个小钱吧?包里总有些值钱的物件吧?假如有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歹徒跳出来,说,都别动,把钱都给我交出来!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去对付?是把钱乖乖地交出来,还是负隅顽抗,亦或跳窗而出?尤其那些坐车的女子,姿色好看点的,身材妖娆点的,假如碰上一个色眯眯的家伙,说,姑娘,俺劫个色!那该如何是好?
      列车员倒是有的,都是些四十几岁的大姐。没事时,我曾跟她们其中的一个人聊过。她说,动车上的工资高一两千。她还说,她们年龄大了,动车不要她们。哎,岁月不饶人,人也不饶人。她们这些,换个票,拖个地,冲个厕所,倒是一把好手;若是碰上劫匪,她们怎么能招架得了呢?
      算我运气好,一连几次,都没碰上劫匪。只不过,心里也一直没踏实过。有次坐火车,半夜突然醒来,发现一个身影闪过。等我爬起来时,发现挂在车厢壁上的衣服,被人翻了个遍。幸好我的钱包没放衣服里,否则,到站后,我手无分文,该要去乞讨了。这事后,我多了一个心眼,睡觉时,总将值钱的东西放在枕头下面。可是你说,枕头下面,放这么一个鼓囊囊的包,你怎能睡好觉呢?车轮滚滚咣咣作响不说,枕头还高高隆起,怎受得了?“高枕无忧”这词,我素来就不相信,就如“生活不止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一样,我也不太相信。我们的生活里,除了苟且,还是苟且,而所谓的远方,是苟且里的苟且。
      车窗外,偶有灯光照来。旷野之上,火车呼啸,与风擦肩而过,铁轨铛铛作响,大地发出一阵阵震颤。远去的群山,村庄,河流,桥梁,路旁的树,田野,一个个疾驰而退,我看着它们一个个被抛在身后,抛向远方。有时,火车经过隧道,车窗外突然一片漆黑,耳边顿时传来一阵难以抗拒的压抑来。我忽然觉得,身下的这辆火车,真是有些可怜,它的孤独,寒冷,疲倦,寂寞,以及凄凉,不知道是否能被人理解或者想起?我又想起了那位列车员大姐,她跟我谈话时,她脸上的沧桑和眼神里的迷茫。我自己呢?这一车远赴他乡务工的人呢?
      总得干点什么。这漫长的旅程。然而,像我这般心态,尤其是这般年龄,有着这样一张如此沧桑脸庞的中年男人,在此,无论如何是碰不上一场艳遇的。那些天上掉馅饼,掉林妹妹的事情,我从来都没遇见过。那些坐一趟火车,便能搞定一个女人,发生一夜情,甚至几夜情,或者把她带回家做媳妇的故事,我零星地听说过,更多的是在一些小说和影视作品里见过的。我没这样的运气。我想,那该要多广阔的一片田野和山岗,那该要种植多少株桃树,那该要多么浪漫的一个春天,才能拥有这千树万树的桃花,才能有这一身迷人的花香,才能于这香风中招蜂引蝶呢?
      手机还有些电,翻朋友圈,看订阅号。可总觉缺点什么。于是,便随手划拉几句:

      这一路,我们绝不能出轨
      可我心里,总还想着另一个情人
      路过某个站台的时候
      我要与你作短暂的别离
      我抽一支烟,或者打一个电话
      短暂的,仅仅彼此间稍作喘息

      其实,我也是爱你的
      假如春风不如此妒忌
      我愿意今夜与你厮守

      那些山川田野
      那些隧道桥梁
      那些乡村小镇
      一个个后退,远去
      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他们多像是我们生下的孩子
      而我们,将他们一路丢弃

      世间很多我这样的
      也很多你这样的
      即使是在梦里
      我也经常听到你的叹息
      ——如这铁轨撞击大地

      这些日子,新闻里常看到
      一个穿着新衣的孩子
      绝望地追着一辆远行的车
      他稚嫩的两只脚下
      腾起的灰尘,铺天盖地

      我把这段长短句取名叫《坐绿皮火车有感》。我远远不止这点感想。还想多写点,可又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反复中,手机上跳出“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的提示。无奈,只好关闭手机,睡觉。
      假使没有咣当咣当的声响,我想,这火车倒是一个不错的摇篮。除启动和停车时,火车发出牛吼的声响和猛烈的撞击外,其余的时间里,大都是轻微的振荡。这种振荡,很容易让睡梦中的人做一场好梦。那晚,我便似乎做了一个梦。我感觉我被一个人抱在怀里,我不太确定,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夫人,也或许是我的女儿,或者是别的什么女人。那种感觉,犹如车厢里春天般的温暖。但是,当我沉浸在这温柔的梦乡时,我突然被一阵孩子的哭啼声惊醒。孩子的尖叫声,撕心裂肺,异常的惨烈。啼哭声中,夹杂着妇人哄孩子的声音,喂奶的声音,接着,哄孩子的声音中,开始有一丝的怒气和怨气。孩子越哭越厉害。我睡意全无。
      车窗外开始慢慢亮起来。中铺和下铺的人,依旧和衣而睡。有些年纪稍大的人,已经在狭长逼窄的通道里走来走去。我被一泡尿憋醒。于是顺着铁扶梯,爬了下来,用一只脚在铺子底下找鞋。我这两只鞋啊,昨夜失散,远离我,一定受了惊吓,想必它整夜都在想着,主人怎忍心将我置于一旁不理不睬呢?怎忍心我与其他的鞋子鱼目混珠,任由其他的鞋子浑水摸鱼揩我豆腐呢?我用其中一只脚在铺下滑来滑去,试探了好一阵,方才找到。那一刻,我似乎听见鞋子与脚重逢的惊喜和喜悦。我想,假如多坐几次这样的火车,我一定是一名技术精良的排雷高手。两只鞋子在地上被过往的人踢得东一只西一只。我顾不了鞋子上的灰尘和脚印,把双脚塞了进去,侧着身子,朝厕所走去。
      厕所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其时,那里已经排了很多的人。一个个都哈欠连天,又十分内急的样子。而那个占着茅坑的人,不知道在里面憋出了些什么?蹲在里面,半天不出来。那门把手下面的字,一直红着,有点像我们快憋坏了的脸。
      洗手间里,龙头的水量很小。由于走得匆忙,忘记带洗漱的工具。火车上一夜,没留下许多情,但嘴里留下了许多的味。我感觉自己的舌头上,长满了舌苔。我喜欢把舌苔比喻成苔藓,在我看来,它们之间,只是颜色不同而已,舌苔是白的,有时发黄;苔藓是绿的,枯萎时也发黄。有时身体状况不好,或者睡眠不足,舌头上厚厚的一层,让整个口腔都变得难受。
      没有牙刷,我只好用手捧起龙头里细得如尿流一般的水,然后吸一口,闭嘴,用力地漱动,几个来回,然后仰起脖子,张开嘴巴,咕噜噜地呵几下,再低头,吐出来。吐出来的漱口水里,一定有舌头上的苔,它进入不锈钢的小脸盆时,溅起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来。这样重复几次,嘴巴里的气味方才清新些。接着,再捧一捧水,搓脸,抠掉眼角的脏污,捋一捋凌乱的头发,完事。
      等厕所门把上的字变绿时,急匆匆钻进去,“咣当”一声关门,撩起衣服拉拉链,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摸索一阵子,掏出尿尿的玩意儿来,开闸放水,僵硬的身子顿时猛地颤抖起来,然后,长吁口气,一身轻松。能顺利地解决内急,也算是这漫长的旅途上最有快感的一件事情。我有时也坐过小车,在高速上,一泡尿把你憋得,大气不敢出,两腿不敢动,人高度紧张,生怕一不小心,便控制不住,湿了裤子。那时,对服务区的向往,比回家的愿望还要迫切。
      我一般很少从火车上推着水、啤酒、瓜子的人手里买东西。主要是嫌弃它贵。一瓶在地面上一块钱的水,在车上,至少要三块,甚至五块。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包括有些人,只要位处不同的地方,或担任不同的职务,它或者他们,便总是摇身一变,或身价翻番,或耀武扬威起来。难道居庙堂之高与处江湖之远,人就不是那个人了?肉身不是那个肉身了?是多一块骨头,多一块肉,还是多一条神经呢?但有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去买些,比如肚子呱呱叫的时候,嘴渴的直冒烟的时候,我便总忍不住,一咬牙,便掏腰包。这又有些像平时里的我,为了一些别人的恩惠,或蝇头小利,或功名利禄,而低头弯腰,委曲求全,卑躬屈膝一样。从这点上讲,我是一个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一个投其所好的人。与脚下的这辆火车比起来,远没它坚定,执着,矢志不渝,和洁身自好。它就认准了脚下的这两条铁轨,天涯也可,海角也可,天亮也可,天黑也可,风也可,雨也可,冷也可,热也可。
      这一夜,我把自己的肉身交给了这列火车。这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站台,在这些站台上,有人上,有人下。它多么像是我们人生的旅途,不断有人逝去,又不断有新的生命降临。他们很多的人,有些与我们一起共事,有些与我们打个照面擦肩而过,有些甚至从来都未曾谋面。在这条路上,我们或陌生,或熟悉,或相濡以沫,或为某件事情而大动干戈。只是,我们不能像这列火车,它知道终点在哪,起点在哪;而我们,出生时,除了啼哭,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晓得;等到我们走到人生终点时,纵使我们清晰那又如何?难道能像这列火车一样,暂作休息,又重返起点呢?
      我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我们的人生一去不复返。只有去路,没有归途。
      终于到站了。广播里又传来:旅客朋友们,您乘坐的K1669次列车已经到站了,请带好你的行李物品,依次排队下车。
      人们纷纷站了起来,又会聚在一起,迅速汇成一股黑压压的人流。行李箱的轮子,依旧“咣当咣当,咔擦咔擦”,与地面剧烈地摩擦着,发出阵阵杂乱无章的响声来。我突然想到“疼痛”这个词语,这疼痛的感觉,正通过肌肉,神经,骨骼,皮肤,毛发,四散,蔓延开来。
       从长长的地下通道里走出来,我看见,清冷的晨风里,东方的天际,有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那轮红日下,我的女儿,正在老家学校的教室里书声朗朗;我的夫人,正忙着做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我的母亲,正将洗好的衣服挂在阳台的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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