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拾荒者的心愿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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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喧嚣的街道,街边树冠上就清静多了,阳光穿梭在茂密枝叶间,在叶片间踱着步。它时而躺在树叶上休息片刻。起风的时候树叶摆动起来,把一部分阳光抖落到树下的树荫里,树荫里多了几幅白亮的图案。那些图案一点也不像树叶和枝干的样子,它们从叶子间穿过,就模仿着镂空地方模样,并且在风儿经过林间的时候,还会变换出很多的图形来。树荫中有叶子的影子,阳光和风儿都奈何不了它们,当太阳下山之后,叶子的影子又会躲进夜色之中。
风再大一点的时候,树荫中亮白色图案就如小鸟,扑扇着翅膀似乎在地上觅食。还有一些亮白色图案是圆形的,若聚光灯照在了树荫里,难道树荫里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吗?
树丛中传来蝉的鸣叫声,一声短音之后之后跟着就是几声长音,这是蝉的过门式叫法,聆听这样不急不躁的蝉声是一种享受。蝉的叫法还有很多种。一声长音之后,再拖着几声短音,有点像公鸡打鸣的路数。蝉在遇到了喜事之后,就会发出节奏感极强的叫声,一气呵成,痛痛快快抒发一下喜悦的心情。除了以上几种叫法之外,蝉还有一种称得上是酣畅淋漓的叫法。几声短音连在一起,然后过渡到中长音节,稍作停留之后,就急不可耐把声音扬了上去,音调激昂,若从山上奔腾而下的山泉,声浪一级级抬高,最后汇入江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中午时分,不管街上再怎样嘈杂,蝉声依旧是不紧不慢。
街上传来女人叫卖臭豆腐的声音:闻起来香吃起来臭,吃上一口一辈子忘不了。难道这世上还有既臭又香的东西?通常人们对臭的东西避而远之,别说闻一下,就是看也不会看一眼。不过这豆腐似乎还挺畅销,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卖臭豆腐的女人推着三轮车走远了,林子里的臭豆腐味道渐渐散去,可是还有一些奇怪的味道飘过来。树荫里有一个背篓,背篓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一个黑黢黢的塑料袋皱皱巴巴斜躺在背篓里,感觉它已经没有气力随风摆动了。几个熄了火的烟蒂,正在缓缓由扁变圆,似乎再过上一个时辰就可以完全恢复体力。不过目前还是一副没劲的样子,很可能还在怀念那刚刚逝去的烟圈。一只短小的铅笔头,只剩下一点点不起眼的锋芒,它已经无法描绘世间的风采。蝉声在一个透明矿泉水瓶子下,发现一个五号南孚电池,一端闪着金黄色的,光线经过水瓶曲面衍射之后,若彩虹一般,迷幻无比。电池的另一端发出黑色的光,像夜色那般黑暗。亮色和黑色相互映辉,电池的外观还很精致。为何要和那些废旧的塑料袋,以及被人丢弃的烟蒂混在一起。
背篓边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注视着背篓,眼里焕发出异样的光。男人嘴里叼着一个扁形的烟蒂,“吧吧”地抽着。青烟从他口中飘出,形成一个口形模样的烟圈,慢悠悠翻滚着,如诵经一样,不大一会儿就飘到树冠里不见了踪影。
树荫中的亮白色图案扭动着腰身,它们是中午时分的舞者。虽然观众很少,可是它们舞起来十分投入。大部分阳光被阻隔在树冠之上,无法窥视到树荫里发生的事情。
到了午饭的时刻,街上的车辆逐渐稀少了。林子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蝉像一位独唱的歌手,不厌其烦把过门式的强调拿捏来拿捏去。偶尔会有几声蝈蝈附合一下蝉声。蝈蝈们这会儿正躲在阴沟里,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灯光把路面照得像一个大舞台,蝈蝈们的叫声才会闪亮登场。
树荫一点点从男人身上移开,男人挪了一下身子,脸转向背阳的方向,打起呼噜来。男人嘴角依旧微微上翘着,他或许梦到自己穿着干净的衣服,体面地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不时还会飘过来人们注目的目光。
两个时辰过后,街上又一次喧闹起来。切割机发出急促的声音,盖过了男人的鼾声,切割机这样慌着要去干什么呢?树荫甩向东北方向,似乎在搜集那些掩埋在切割机声音里的鼾声。男人半睁着一只眼,嘴角紧收着,似乎不想让自己的心思走漏一点风声。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在新的笑容还没有形成之前,男人木讷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阳光般的色彩。脸上的皱纹拥挤在一起,有点像杂乱的波浪线。
男人的一只眼仍旧闭着,猜不出他微笑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也许当背篓被垃圾逐渐填满的时候,男人的微笑才会从垃圾中浮出来,爬到他的脸上,把他那只闭着的眼揉开来。
男人脸庞下的泥土地上,有一道哈喇子流过的痕迹,这是男人睡梦中留下的。男人用手揉着眼睛,把粘着在脸颊上泥土和草叶搓了下来。他脸上陈旧的灰土仍旧牢牢嵌在皱纹里。男人把脸扭向身旁的背篓,确认背篓还在身边,就伸了一个懒腰,把两只眼睛眯缝着,目光溜着地面且行且停,似乎被什么牵绊着。
男人打了一个哈欠,把视线又一次挪向背篓,溜着背篓粗糙的表面慢慢升起来。背篓不是很高,背篓每天都会迎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多年来装过的东西堆在一起,说不定比五六层楼还高,可以说背篓里面装着一个多样的世界。
男人从衣服兜里摸出一个馒头,馒头长着灰白色的毛。男人用食指和拇指把馒头上的白毛简单剔除一下,然后就把馒头塞进嘴里嚼起来。微笑又一次从男人沾满黑灰的脸面上浮出来。这微笑和男人梦中的笑容不同,男人梦中的笑容就像是一场春雨过后的蘑菇,一边顶着泥土一边从泥头的夹缝中伸出舌头,舔舐着新鲜的空气,样子有点萌。可是现在男人的微笑一直隐藏在他低沉的表情里,如乌云笼罩下的土地上的喇叭花,在风中颤颤巍巍摇着。当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庞上时,男人藏在脸颊里的微笑更不容易被发现。
与男人时隐时现的笑容不同,一块奇玉石里就有一个微笑的脸庞,那人眼睛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翘着,似乎心中有着很多的喜悦。她心中的喜悦又来自哪里?男人做梦时流露出的微笑,笑得也是这样自然超脱。
男人何时能够如石头里的人一样,把欢喜大大方方袒露出来,不仅仅是在梦。
一只苍蝇在男人脸颊上跳来跳去,不久就爬到男人的鼻尖上。在苍蝇眼里,男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苍蝇用前面两只触角抹着嘴,似乎要把挂在嘴边的话梳理通顺。面对眼前这个男人,苍蝇此时此刻也许心生很多的感叹。男人把视线拉低,注视着鼻尖上的苍蝇。苍蝇毕竟是来访男人的生灵,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去驱赶。苍蝇从男人的鼻尖上爬下来,来到男人的鼻孔处,它对男人的鼻孔很感兴趣,若不是男人几根鼻毛挡着,苍蝇早就钻进男人的鼻孔里了。男人打了一个喷嚏,苍蝇不知去向。男人用手捏了一下鼻子,眼睛注视着树上的叶子,似乎在寻找那只来访的苍蝇。
树叶在空中摇着,就像是在向男人摆着手说:哥们,苍蝇不在这里,它们都到垃圾站去了,你快去那里找找。男人把眼睛闭上,休整了片刻,然后起身背起背篓走出树林,来到十字路口。他站在树荫下,有意和那些等红绿灯的人们保持一段距离。人群中不时飘来香水味儿,有点像花的香味,香味的奇妙的,无法具体描绘:无形的,没有清晰的轮廓;无大无小的,没有可视边界。
一个女孩穿着牛仔裤,裤子的膝盖处有一个洞,肉色从洞中呈现出来。香味要么就来自那肉色中。
原来衣服上有了破洞还很时尚,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看看自己的衣服。男人衣服上也有洞,男人黑色的肤色也呈现出来,不过这与香味不是很协调。
红绿灯都循环三个周期了,男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他似乎在犹豫是往南走还是往西走。
南边天空上有一片白云,如一位长者注视着不远处的一条白龙。白龙和长者对视着,感觉在接受长者的旨意。明天就是六月七号高考的日子,那白龙所处的位置下面是一所高级中学,而那个长者身下是基督教堂。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这天象在诠释着望子成龙的含义——是天意在人间的投射。
男人的视线低沉着,他不会注意到飘在天上的那几朵白云,更无暇顾及这些白云组成排列出的天象意味着什么。高考对男人完全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眼下,如何获得有价值的垃圾才是最让男人操心的事儿。只恐怕那飘在空中长者还不知道,这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男人才是最需要关怀的。不久,那长者就隐身在云雾中了。
蝉声一改连续的鸣叫方式,从两颗树上传来两声相似的鸣叫声,它们像是唱累了,稍稍调整一下节奏;又像是相互传递着暗号,这样的交流方式一直在延续着。路人对蝉声的变化不肖一顾——他们都应该有各自需要办理的事情。
红绿灯又一次闪过之后,男人背起背篓向西边林子走去,路过一排低矮的平房时,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子上前来搭讪:喂,快过来耍一耍嘛!说着女子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男人,似乎要在最短的时间扑捉到男人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男人把脸扭了过去,眼睛扫视着平房前面,一个简陋的三人布艺沙发摆在门前,或许是常年堆在户外的缘故,布艺上的花色已经褪去了原色,路出白色的底布。男人的视线很快从沙发上移开,他没有给自己评估沙发价值的时间。一个中年男子夹着一个黑包从平房里走出来,神情有点恍惚,他看也不看人行道上立着的这个男人,把视线压得很低,溜着地面铺开。就在两个男人的视线快要碰在一起的时候,相互间都谦让着躲闪了一下,还好,他们的视线仅仅是擦肩而过,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站在门口的女子再次上前搭讪:快来嘛,快活快活。说着就把男人往屋里扯。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袭来,男人下意识躲闪了一下。男人似乎没有听懂女子说的话,冷不丁地说道:你屋里有不用的旧东西吗?女子听男人这样一说,似乎有点生气。你一个捡破烂的说话挺难听。我一个女人家开个小发廊,哪里有什么不用的东西。天这样热,要不理个发也成,女子说着就要卸男人背着的背篓。男人一边甩着肩膀不让女子卸下背篓,一边小声说,我的头发长一些,也不耽误吃饭和睡觉,用不着理。女人有点不耐烦了,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要不要小妹服务一下。男人忙摇摇头,说,我需要旧东西换点钱,小妹不管什么用。
男人好不容易从屋里逃了出来,继续往西边走。没走几步,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把他拦住,说,她屋里有一些空酒瓶,让男人进屋看看。男人进到屋里,用眼扫视了一下屋内,发现屋里只有一些简单的理发工具,没有见到空酒瓶。男人就要转身出门,中年妇女扯住他的衣服,说,你整天忙着挣钱,就不知道享受一下吗?男人回答道:能有饭吃就很好了,哪还能有其它什么想法。
中年女人放低声音说道:你整天都在垃圾堆里转悠,一身脏兮兮的,活着还有什么劲,就不想要女人体贴一下吗?男人眼睛稍稍睁大一些,不过,很快又恢复到原样,用手扶了一下头上的草帽。笑嘻嘻地说:你是说那个呀!嘿嘿,俺家里有女人哩!笑声里溢满了羞涩,却还有着一些得意。有点像男人梦中的微笑那样自然,也有点接近男人之前在林子里吃着馒头时的笑容,不过这次男人在微笑的同时,眼睛里溢出不同寻常的光彩,那是怎样的光彩呢?一道飘忽不定的光束像阳光下水波,发出迷一般的炫光,看得人心里咯噔一下,很晃眼。
男人笑着就往屋外走,中年妇女看到男人扭扭捏捏的样子,上前抓住男人的衣服,说,一起耍耍嘛,很正常,花钱又不多。男人说,你不嫌弃俺脏吗?中年妇女一听这话就咯咯地笑起来,反问道:难道这天底下还有嫌钱脏的人?男人接话道,我看你们这些人挣得就是脏钱。
这时从内屋里走出一个中年汉子,他说:我看你是得了职业病了,看什么都是垃圾是不是?说着冲到男人面前,给了男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男人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看了看面前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上身没有穿衣服,胸前纹了一只老鹰的图案,嘴里吊着一个烟斗。男人很快就认出了这个中年汉子,说,我媳妇去年离家出走时,就是被你拐到这些脏地方的,我要去公安局告你。中年汉子用烟斗指着男人,说,你去告吧,你一个捡破烂的,没人会理你。那次若不是我出手相救,你那个疯子媳妇恐怕早就饿死在荒野里了。
男人从平房出来,沿着街面继续往西面走,来到一个小区门口。小区里人来来往往,男人蹲在一颗树下观察着小区里的情况。他不会放过垃圾箱周围发出来的响声。
不久男人进到小区里面,直奔垃圾箱走去。原来一个穿着旗袍的妇人,手中拿着花瓶,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响声一步步向垃圾箱靠近着。男人主动迎上前去,拦住妇人。这是要冒着被人责备风险的。
穿着旗袍的妇人并没有责备眼前这个男人,她把花瓶小心翼翼递到男人手里,男人接过花瓶抱在怀里,赶忙作了一个揖。他一边下蹲,一边用手在天上比划着什么,就像是在扑捉飞在附近的一只飞蛾,拙笨的动作还是让妇人愣了一下,之后就迅速离开了。
花瓶闪耀着蓝色的光,十分祥和。看久了也不会刺着眼。男人把花瓶托在眼前端详着,就像是在欣赏一个刚刚赢得的奖杯,目光中流露着得意和自信。
随后男人用硬纸壳把花瓶裹住,放在背篓靠上的位置,阔步离开了小区。经过一片无人地带,男人来到城郊一处旧土坯房前,女主人正在整理房前的垃圾,见到男人回来了赶忙迎上前来,把男人背上的背篓接过去放在地上。男人微笑着对女人说,你猜猜这背篓里的东西有多少斤?女人拎了一下背篓,说,大概有十五公斤上下,这下有可以换一些白面馍馍,足够我们吃两天了。男人把手里攥着的烟蒂点着,吸了一口,两眼眯着看看背篓,然后把脸一扬吐出烟圈来。你找找看背篓里有些什么,说着男人干咳了一声。女人把花瓶从背篓里取出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似乎在看一件宝贝。女人喜欢花儿和花瓶,这是她们的天性。
女人说,这么好的花瓶可以换很多馒头,足够我半个月吃了。说着就嘿嘿地笑起来。一旁的男人却收起了笑容,他把脸背了过去,不再搭理女人。他大概是想把花瓶当做礼物送给自己的女人。这是男人的一份心意,比一背篓馍馍都要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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