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

雪如羽

　　前日山中大雪，如遇庄周的梦境，满世界扑扇着蝴蝶的翅膀。冷嗖嗖的，却让人欢喜。雪花舞上眉梢，在身边散落、堆积，幻意中有澄澈的冰凉一层层涌上来，从毛孔渗入五脏六腑。
　　山隐在雪色里，只见些可爱的轮廓和洁白的闪光。路面积雪铺得厚厚的，隐约可见深深浅浅的脚印、车辙——雪地上才走过那么些上学的，劳作的，玩耍的可爱小兽或是甲壳虫。你尽可以这么去想的，雪，用清洁诗性的语言勾描出山林和世相。
　　沿林子走去，挂着冰雪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有鸟雀栖在枝稍，叽叽——啾啾——稍近些，忽然飞走。有一只鸟儿在斜坡上站着，雪霁中将头埋于黑色羽毛里，或者踱步，时而抬头望一望，另一只，两只，三只，一片又飞来，羽裳沾着微微的雪霜，恍若梦里光洁美丽的词句。我做过这样的梦，梦中的词句如雪花，如羽毛，从光线里，从树叶上，飘落我的指尖，个个长了灵秀的眉眼。醒来后喜悦非常。
　　是这样的，空间这么光洁，你进入白色，沿道行，忘路之远近，陶然中也许如武陵人有了偶遇。
　　孩子手掰面包碎屑，欲悄悄靠近，给予鸟雀冬日微小的馈赠。美这么柔弱易变，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难觅其踪。任鸟雀自在，我们安静走过。
　　今日天放晴，雪松的枝头触碰屋檐墙角，发出冰雪窸窣融化的声息。和家人在厨房剥蒜。蒜已冻结，叶子依然碧绿，姿态如旧，只是摸着如冰棱。不断触摸冰棱，方如梦初醒。于是一根一根切蒜，一片一片撕包心菜，享受着手里绿绿白白的细致，不觉时间漫长，也不觉短暂，只觉得安然。
　　抬头间，碧空如洗，阳光正好，邻人在院里晒腊肉。

看 见

周末步行到湖边。坐湖心亭，孩儿们趴在石桌画画，一站，一坐，窃窃私语或是嘻嘻。小小的娃娃也贪恋山中三月小南风。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冷风之后，这样的温暖和轻轻飘摇，真是一个难以回绝的邀请。
       在徐徐风吹草动中，积雪中酣睡了四个月之久的匡山，好似一把旧琴经风时，微微开启了绵长音色。前几天雨下的很足，歇停数日，还能看到石缝里渗出的水滴，水一点点渗透，贯穿在一棵棵灌木、树、花的茎部…….植物舒展枝条，长出了尖芽，路边蕨类茎叶在风过处颤动，一些花已经悄然开放。植树节那天，记录下几个字：“春雨来了。今年的树苗都有水喝。喝好水，草木会好好生长。”
       一片山水，天辽地阔。一切都在等待开始。
       一只系在湖边木桩上的小舟，不知道是谁解开了缆绳，更不知为何沉入水中，只能见到浮于水面的船尾一点。湖水粼粼，不曾有大风大浪，想是源于船自身的残朽？然而湖面依旧风景秀丽，青山绿水，鸟痕点点，细碎的云在天上，在水里，轻盈游动。
       一长裙长发女子从九曲桥向亭子款款走来，走近，能听到裙褶揉搓的窸窣声。想这般景致，这般女子，若是轻轻踩着水面上的光一步一步走来，该是曹植笔下凌波微步的洛神了？那么年轻，她是否会有顾望怀愁的心绪？亦只是踏青的欢乐？一时竟发痴，便起身，径自随那姑娘亦步亦趋，似乎那长裙那女孩是自己消逝了的昨天。一如那解缆了的沉舟，还有一个水的梦。
       直到亭中传来孩儿们嚷嚷：“妈妈——”，“姨姨——”不禁哑然失笑，走回。湖面平静，泊着些即将远行的云，鸟儿已经飞走。于是静静看着水面上的光和影。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如一片叶子在涟漪天光里晃漾，于是知道天地间有个小小的自己。

附：关于《看见》

《看见》是一个很短的小文，缘于一次非常单纯的行走，回来记录的文字。我自己戏言一瞥，一悟，一痴。
       我的屋舍在山上，山林中的所有物种一年里有近四个月处在雪雾天气中，冬季于我们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梦。我带孩子们出行的那天，惊蛰刚过，视野非常空阔，但你能感觉到整座山醒了，已经在春雨中开始制造动静，焕发生机。山中的景致清润得像是处在微雨之后，让我感到喜悦富足。
       为了更好的看见，仿佛要透过风景的外在形式看到意义，看到季节轮回看到植物动物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祝福、慰藉、洁净和生机，甚至想把它们变成怀念，我就会用文字把它们留存，慢慢品味。《看见》是其中之一。我在小文中特别记录了植树节写的几个字，因为我爱这些风景，我希望有更多的绿色，能滋润我们的寻访，我们的眼睛。
       文中有一位年轻姑娘的身影。那天我也许看见过一个姑娘，她长头发，短头发，长裙，短裙，都没有关系。这个身影的出现是我心灵的视角看见的，是我的浪漫性情产生的一个幻影。有时我坐在某个地方，或是走在山路、街巷，向人群望去，好像要等一个人，这个人我并不认识，而是我即将认识的一个人。这种浪漫想象让我很幸福，总是能从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轻轻跃出，“无中生有”，我借此走向生命的远方，深处，在鲜为人知的地方看见生命奇妙的风景。
       于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女孩出现了，她穿着我年轻时的宽松长裙，在春天的湖畔走过我身边，她的长裙里裹挟了许多的青春词句，其中就有中国古典情书的范本《洛神赋》。我年轻时极喜爱这篇，还有屈子的《山鬼》，洛神和山鬼这两个女性形象都有一种恍惚的光影，是一种精神和性灵的美，无法真正相遇的。于是，我迷迷糊糊跟着自己想像出来的姑娘亦步亦趋。
       沉舟的出现，是我实实在在的看见，也是从景中提取出的有象征性的标记。所以，小小的《看见》中，有焕发生机而喜悦的大自然，有两个游玩的小娃娃，有沉舟，也有我自己想象中的女孩，包含了新生、衰残、幻灭、消逝，，生命的不同状态同时出现我的视线里，但并不悲伤，如同最后我看见自己的存在，“天地之间有个小小的我”一样，是平静的，珍视的、欣赏的。
       自然总是会让人流连忘返，给人安慰，宁静，甚至是身心的治疗。一部中国文学史，我们看到无以数计的文人走向山水自然，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西方人寻求宗教，我们则寻求山水。在自然中，人会去躁清心，颐养性灵，也会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会看到不同的生命形态比邻存在，就会有同情和珍爱、欣赏。看风景其实是看众生，观自在。不仅仅山水，别处看风景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