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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那些大院

2022-01-1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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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那些大院

       大院乃我朝独特的现象。北京的大院有多种——部队及其院校大院、国家或地方机关大院,教科文卫单位大院、工矿企业大院等等。我这里说的大致指第一类。古代有府邸,无非住着皇亲贵胄的一家子,而不能把若干皇亲贵胄放在一个圈里过日子,以此为依据,紫禁城不过是皇上自家的院,和黄世仁的宅院刘文彩的庄园,以及倒了霉的贵妃那破瓦寒窑没有本质区别;台湾,有眷村,可那里住的是失势的主子带去的残兵败将和家眷,这两类与北京的大院不同。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统计,北京约有两万五千个大院。这种有特色的市民聚落,而今已被升至“大院文化”。做为胡同里长大又非专业研究的人,自然无法详述一二三,也懒得花工夫查资料给它下个定义,更不能把人家的成果拿了来转帖,但对大院多少还有些了解,因为很有几个同学同事住在大院里,其中一位住大院同事的父亲是当年授衔的少将,文革初曾颇有名。
       一九四九年初傅作义放弃北平,不久,北平改回北京成了政治中心。胜利者们没有像顺治那样清空内城,而是在城外空地上盖了工作和生活新区(多为二者一体),这就是大院的来历。军队的大院多集中在西郊,就是日据北平时打算开辟的“新北京”一带——我小时候大人们还常说这个词。至于城里,也有一些被列为官僚垄断资本没收或被原主出售的院落——通常是质量不错的,成为某机关的办公或宿舍,比如阿拉善王府成了公安部宿舍,庆亲王府成了卫戍区办公地,它东边的恭王府则被数个单位分割。
       大院里等级森严。宿舍的楼房(也有平房)通常按居住者的等级设计和分配。不同等级的居室里格局、设施和甚至配备的家具不同,将军楼校官楼绝不能混淆,一旦身份和与之匹配的待遇发生变化就要搬家。文革小报曾有文章揭露某些学校干部子弟拿老子的官衔说事,在二代们集中的学校——这些学校北京人了如指掌,选班干部很多情况下是按家长身份为标准的,于是学生之间便有了“我爸爸是管你爸爸的”说法。
       大院里有完备的生活设施。幼儿园、小学、运动场、游泳馆、浴室理发部、食堂、礼堂、商店(服务社)、医院、邮政局一应俱全,基本上可以保证不出大门解决一切生活需要。同学曾带着我在大院里转悠着介绍,看得我眼花缭乱。至于那位少将,因品级较高而有自己的小楼,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先老百姓若干步进入了共产主义。大院里保持着军人的做派和生活习惯,偶有列队的士兵经过,也能瞧见走着的军人给军阶高的敬礼。住在同学家,早晨是被起床号叫醒的,然后跟着同学去食堂用饭票吃早饭。
       大院有严格的门禁制度。和一般单位不同,警卫室和收发室不会合二而一,至于哨位更了不得,岗楼子前边地上一道白线,旁边立个杀气腾腾的牌子:哨兵尊严不可侵犯。持枪或不持枪的士兵配合高大的围墙,外人没“内线”带着根本进不去。就是找人,也要按严格的规定登记进出。正是这样的大墙,把院里和院外隔离开来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也形成了院里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大院的孩子虽然被优越环境造了一身优越感,但接触后就会发现,一些人并不难打交道。当年的部队较后来要单纯和干净得多,老军人身上看重情义、尚武好斗的品质,乃至于粗鲁野蛮打人骂街的军阀习气,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们的后代。
       积淀了数百年的老北京文化和历史不长的大院文化,是广义北京城当年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它们一静一动,一个贯穿着恬淡,一个充满了朝气,一个习惯于守着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踏踏实实过日子,一个蕴含着打江山开基业改天换地的激情和血性。十多年里,虽然大院和胡同的孩子接受的主流教育出于一门,却各走着各的路,两种文化少有交集,大院孩子斗蛐蛐攒洋画拍三角歘冰棍枝的要少得多,胡同孩子也难有机会进入大院看免费内部电影、吃食堂里带补贴的饭菜,和使用设施良好的运动场游泳池。
       大院和胡同的文化在文革中交锋和融合。今天的历史总把“五大领袖”说成红卫兵代表,其实文革前期红卫兵的核心和灵魂,正是大院子弟,后来的红卫兵,当初不过是想跟着人家革命的阿Q,带不带你玩,不由你说了算的,只是老红卫兵不玩了,才轮上五大领袖们热闹几天。文革初参加红卫兵先要报出身,最尊贵的,是“革军”和“革干”,以下才是工人农民,身份高下一目了然。在这样的背景下,反血统论的遇罗克要是不被枪毙才不正常。
       “八一八”后的红色恐怖是文革中对原有秩序和习惯最早的冲击波。一些老红卫兵进入城区抄家揪斗时,对很多场景和人物都觉得陌生。若非文革,可能他们一辈子也未必能接触旧城,以及知道在同一个城市里还有这样一种生活。这些人宣称保卫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并以革命名义打砸抢的时候,有没有他们父辈当年进城时把自己当成解放者、把这座城市当成旧时代标志的自豪和俯视,不知道,但我想,在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下,老北京的生活习惯待人接物,绝对是他们观念里的异数。胡同孩子则对这种血腥洗礼自发反抗,典型的,是小混蛋周长利。
       大院的人们,不论是教科文卫工作者还是打过天下的军人,都算得上是精英,但他们的文化却无法等同于北京传统的文化,更没有丝毫原始意义上的京味。只是后来这种东西通过王朔们的作品光大且被奉为“京味”,其实,盛气凌人、玩世不恭、骄横暴戾、粗鲁无理,都不是老北京的做派,也不是京味的主流,而是大院和市井生活中负面东西在扭曲时代的组合,并在是非颠倒的环境下盛行。
       大院的存在以及它特有的生活与思维方式无法否认,不管老北京人喜不喜欢,它都是一种存在。这种文化已经而且将越来越多地与传统北京的生活与思维方式融合,加上不断进入北京的各地生活与思维方式,最终将成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文化,这个趋势,不管你高兴不高兴,都阻挡不住。
       其实,北京的历史就是融合的历史,老北京文化是融合的结果,生活在既有文化系统中的北京人,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变化,这种变化,谁也没辙。
       处在这种变化中的北京人,消积些的,只能接受现实;积极些的,则应以理解和宽容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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