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楼
2022-01-11抒情散文rsjby
院落最东边,有座木楼。在房舍一律低矮、屋檐伸手可及的院落里,耸立的木楼,显得特别突兀高大。东天第一缕晨曦,惊醒木楼的飞檐,飞檐上的铃铛摇响晨起的钟声,静寂的院落渐渐有了响动,家家屋顶冒出炊烟。夕阳即将隐身西山,将最后的血红涂抹上木楼的青瓦,……
院落最东边,有座木楼。 在房舍一律低矮、屋檐伸手可及的院落里,耸立的木楼,显得特别突兀高大。东天第一缕晨曦,惊醒木楼的飞檐,飞檐上的铃铛摇响晨起的钟声,静寂的院落渐渐有了响动,家家屋顶冒出炊烟。夕阳即将隐身西山,将最后的血红涂抹上木楼的青瓦,青瓦突然间靓丽炫目,引诱着还在野外的小孩牛羊匆匆回家。炎热的盛夏正午,木楼在蒸腾的热气里轻微地漾荡,飘飘忽忽,仿佛一面旗帜,昭示院落所在,警告那些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敌意,不要侵入它的势力范围。
“这座木楼,什么时候修的?”
“听爷爷说,他小时候就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回答。
或许,木楼曾是书生的书房。木楼上一床一桌一柜。床是单人床,是书生的卧榻。桌是大书桌,桌上纸笔墨砚样样齐全,那是书生读书的地方。柜是书柜,书柜又高又大,堆满了书,一本挨着一本,一本压着一本,是书的矩阵书的城。木楼下厅堂里,八仙桌靠墙居中,墙上是松鹤延年的画。木楼上,书生或坐或走吟诗读文;木楼下,父亲母亲坐在八仙桌旁开心微笑。耳濡目染,呆滞的楼板也能品出诗文里的悠悠古韵、郁郁生机,只要书生走动,便跟着吱吱叽叽地吟起诗、读起文来。每天都有一位老儒顺着木梯走上楼去,给书生讲先贤古圣、文以载道、格律平仄,讲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书生听烦了,一边哼哼哈哈地应付,一边推敲自己刚得的诗句:西塞山前不敢高声语,一行白鹭心远地自偏……
或许,木楼曾是小姐的绣楼。木楼的窗边,支着绷架。绷架边竖着线架。线架上,五颜六色的丝线秀丽艳美。小姐坐在绷架着,一心一意地绣,要绣出窗外的山岭,山岭上的松柏,枝叶上的积雪。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山岭渐明,松柏渐青,画图呼之欲出。春和景明、熏风微吹之时,小姐放下针线,拿起一本书,轻启朱唇轻声诵读。那是一部手稿,笔力雄健,间架挺拔,字里行间意趣无垠。小姐边读边想象,仿佛看到一位书生坐在线架旁的桌边,挥笔急书,而笔底流淌出的,正是自己细语切切的诗句。小姐平静的心泛起涟漪,涟漪圈圈向外扩散,不是愈远愈微,而是越远越急,扩至心海边,散入思林里。木板们见她恍恍惚惚地踱步,模样大异于常,叽叽喳喳地争论原因起来。
“可以去楼上看看吗?”
“当然可以。”须发皆白的老者推开木门,引我踏上木梯。
厚实的木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响声,仿佛身心舒爽的呻吟,仿佛久别重逢的私语。每一级托着我的脚,每一级都想留住我,要我在它身上多站一会,多体味一会。体味它的等待与期盼,体味它的沉静与温暖。我放慢脚步,登一步停一下,停一下登一步。十多步木梯,仿佛我走过的岁月与度完的时日,岁月深厚,时日漫长,脸上印着年轮,额头布满沧桑。近乡情更怯,脚步的回味里,隐藏着我朝圣的心境。是的,我是去朝圣,是去寻找消失的过往中美好的景致。虽然或许只是想象,却永远美好地留存在记忆里。
我登上木楼,站在窗边。向东望,田畴平整,青绿若毯。厚厚实实的庄稼地向远方铺陈,一直铺到遥远的山脚。山势隐约,宛若一线,似有似无间,画出古意悠悠的倪瓒。几口蓄满水的堰塘,在阳光下闪着清亮的眼,或许是无谓的眨动,或许是意蕴无限的暗示,任你想象。向西看,一色青灰,屋瓦鳞次,起伏绵延。那些瓦房,那些瓦房下的人户,我都记得。我由近至远一一数下来,想起他们的爷爷奶奶,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的兄弟姊妹,甚至想起他们的外公外婆,他们的舅舅舅妈,他们的姨娘姨爹,他们的表兄表姐……他们,都曾是我身边最为生动的人物,是我须臾也不曾忘怀的父老乡亲。
“这是谁家的木楼?”我转身问须发皆白的老者。
哪有须发皆白的老者!只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的木楼,突然想起:这是我家的木楼。
那时,我们兄弟三人住木楼上,父母和妹妹住木楼下。木梯单薄,要小心扶着才敢上下。木楼的缝隙随处可见,楼上的尘土不时从缝隙飘飞下去;特别是我们临睡前的打闹,更是令楼下灰飞尘舞。父母每年用旧报纸的裱糊,哪里抵挡得住我们的顽皮无度。为此,父亲禁止我们白天上楼,只睡觉才准上去。但禁令只是一纸空文,哪里止得住我们躁动的脚步。上楼下楼,虽不至于身轻如燕,却也是来去自如。跑跑跳跳里,木楼依旧,我们却一天天长大。离开木楼时,弟弟轻轻一跳就可摸到桷板,我站起来伸出手就能揭到瓦片,哥哥挺胸昂首时头差不多就顶到屋顶了。
木楼也不高耸,只比周边的房舍高出几尺,推开窗户就是屋檐下。父亲在我们的木床边放置着一只书柜,书柜里有祖上传下来的旧书,有父亲购买的新书。书柜敞开,由我们翻找。不管看不看得懂,我们都喜欢拿出一本,似是而非地看。当我们有了自己的画本时,父亲腾出几格书柜,让我们一人一格整齐放置。
雨天,妹妹也上楼来。我们趴在窗缘,妹妹站在板凳上,一起向窗外望去。细雨如缕,要在天地间织一匹绵缎,把青山绿水、阔野沃原、屋舍炊烟罩住。和风惠畅,微凉里夹杂着丝丝温暖,仿佛母亲的手,抚过我们的脸庞,抚暖我们的心田。屋檐水滴滴嗒嗒,一粒接一粒,我们伸出手去,接住一粒,它亮晶晶地在我们的手心里滚来滚去,如果不放手,它永远也逃不出我们如来佛的手掌心。
有时,父亲也上楼来。他搬把藤椅,坐到窗边,捧书而读。我们兄弟姊妹乖乖地坐在他脚边的小板凳上,静静地聆听父亲读书。父亲给我们读书时,声音特别大。我们都知道,他要楼下的母亲也听到他读的书。我们甚至都能看到,母亲在楼下边做家务边听,听到会心处浮起的微笑。风声如丝,雨声如竹,书声是黄钟大吕。风声伴着雨声,雨声和着风声,丝竹之外,声声入耳的是父亲浑厚的读书声。
木楼是我们的栖息之所,也是我们的精神家园。饥渴时,父母喂养我们,我们的身体一天天长高长壮。懵懂时,父母启发我们,我们的心智渐渐成长成熟。迷茫时,父母引领我们,我们慢慢走出木楼走向远方,走向远方的远方。
“人都搬走了。没人住的房子经不住风吹日晒雨淋霜浸,房都倒了,楼也塌了。房倒了,楼塌了,这里就成田地了。”恍惚里,须发皆白的老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曾经的院落已是一片良田,庄稼茂盛。院落不在,木楼何存?院落东边的木楼也踪影全无,除了庄稼还是庄稼。我茫然四顾,寻找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寻找人声鼎沸的院落,寻找我们的家——木楼。
须发皆白的老者,只是幻象,也许就是我自己。
人声鼎沸的院落,或许还有,但已不是从前那个。
木楼清楚地在。记忆里有座真切的木楼,或扁仄拥挤,或破败寒碜,是我们温暖的家。想象里有座充满意象的木楼,或超凡脱尘,或意蕴辽远,寄予着我对旧时光的追思与怀想。我在两座木楼来来去去,走走停停,由着一个似有似无的线头,东拔拉一下,西牵扯一下,竟然发现了自己、大家甚至世界,发现了过往、当下甚至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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