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步飞扬

一 有如高山流水，有如柳枝轻扬，时而轻捷，时而刚健，时而柔美，时而阳刚，回旋，交叉，转步，一圈又一圈，于是，地板上散落无数光影。这是瑞士苏黎世。这是交谊舞俱乐部的年度聚会。清一色火锅依次排列，各种蔬菜肉类琳琅满目，如同曼妙的音符参差有序，然后如花绽放。热腾腾的蒸气中，一杯杯冒着泡沫的香槟纷纷举起，今天，我们一起答谢萨尔斯曼教练。是他，让我，和我们，重新燃烧起了对交谊舞的热爱之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刚刚步入了大学门槛。忽如一夜春风来，同学之间，突然就流行起了交谊舞。中文系，音乐系等经常举办交谊舞比赛，连数学系也不甘落后。我们英语系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几乎人人都会跳上一段。只是我们班男女比例严重不协调，我常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扮男舞伴，拉丁舞探戈三步四步跳得欢。这么多年过去了，内心深处仍保留着一个对交谊舞情有独钟的角落。 移居瑞士后，一直渴望能够有机会让舞步再度飞扬起来。两年前，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交谊舞俱乐部开班的消息，我立即开启搜索模式，从大学时代的记忆库中，调出与交谊舞相关的功课，用心重温。 最初的舞蹈是从远古时代对神的崇拜开始的。11到12世纪，欧洲一些国家将民间舞加以提炼规范，形成舞姿庄重典雅，舞步严谨规范的“宫廷舞”。法国大革命后，宫廷舞进入民间，成为风行整个欧洲大陆的交谊舞。到了19世纪，交谊舞传入美国，与非洲、拉丁美洲的移民带来的热带风情民间舞融合，形成了国标舞和拉丁舞两大类交谊舞。国标舞包括华尔兹、狐步舞、探戈和快步舞等。以高贵典雅著称。每种舞仍有各自的特色。华尔兹的舞步连绵起伏，狐步舞轻捷灵动，快步舞轻快俏皮，探戈舞则夸张内敛。拉丁舞包括伦巴、桑巴舞、恰恰恰、牛仔舞等，充满自由热情和浪漫的情调。 我每天在先生耳边絮絮叨叨，大谈特谈交谊舞的种种好处。无论是国标舞还是拉丁舞，都需要舞伴之间配合默契。在舞步进退回旋之际，眼神碰撞的瞬间，感情得到无声的沟通。对于两个上班族而言，这样的交流简直是太有必要了！有一天，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先生的心弦，他竟然出人意外地答应了！ 二 交谊舞培训地点在苏黎世湖边的狮子饭店三楼。参与者有二十几对儿。79岁的萨尔斯曼教练，一米八0左右的个头，大约常年跳舞的缘故，身材矫健。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蓝色的眼眸闪着光。他站在舞厅中间，向围成一圈的学员微微颔首，含笑扫视学员一圈，笑容中带着点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色彩，“舞蹈可以预防老年痴呆症（轻笑）、预防拉肚子（喷笑）、预防便秘（爆笑）......提高记忆力，别笑，事实确实如此。活动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有好处。上班总是坐着，久坐伤身啊！” 萨尔斯曼教练风趣幽默的谈吐中透着股认真劲儿。他对自己的教学方式颇为自豪，“狐步，萨莎，探戈，华尔兹，不管哪种舞都是纯粹的享受。我的舞蹈课不需要记住步骤就能够做到恰到好处的完美移动！” 他鼓励大家将全部感官沉浸在音乐中，他说，“舞蹈是一种表达。 重在身体的交流而非语言。 跳舞是运动、感觉、情爱和激情的融合，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它是完美的体能协调和健身训练！” 萨尔斯曼讲话的时候，喜欢长久并专注地望着学员中一个人的眼睛，脸上挂着忍俊不禁的笑容。让人觉得他在与你单独交谈。几句话说完，他会不留痕迹地转过头注视着另一个人接着讲，话语不中断，语言生动，惹得众人不停地笑。 萨尔斯曼让学员们男女两排对面而立，他站在中间，每次示范一个动作。先给男人示范，再给女人示范。他说，男人应起主导作用，女人主要是跟随，不要太主动，否则舞步会乱。教练一个人授课。没有舞伴怎么办。好办！他随便借一个女学员过来做示范。被教练带着跳是很好的享受，在他熟练的领舞中，学员的脚步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轻盈起来。

一对对跟着音乐起舞。很活跃，也很吃力。跳一会儿便浑身发热。旁边那对儿跳得恣意疯狂，却不遵循舞步规则，萨尔斯曼时不时过来将两人拆散给予指导。音乐节奏转快，有人乱了舞步。轻数节奏123、123、12，步履渐渐顺畅。一位着黑衣裙的女人怎么也跳不好。萨尔斯曼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跳了起来。跳了一会儿，教练道，“跳得不错嘛！” 女人说，“是你带得好。” 周围人笑。教练调侃，“你男人会带得更好，对不对？” 我把左手搭在先生的肩膀上，他用右手托住我的腰，左手握住我的右手，随着舞曲，起步跳起来。我的视线高度是老公的嘴唇。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表情有时候会让我感觉自己哪里跳的不对。我用眼角的余光瞥瞥别的舞伴，不易觉察地修正自己的动作。舞厅里回响着嗒嗒嗒嗒嗒嗒的声响，听得人热血沸腾。 三 教练征求大家的意见，“练习探戈还是恰恰恰？”根据举手表决的结果，练习探戈。探戈的难度稍大。侧跳转步旋转等技巧较多。为了确保舞步整齐，在开始练习之前，萨尔斯曼先率领众人反反复复走步子。前后几分钟下来，成了习惯动作。打开音响，瑞士舞曲倾泻而出，充满力量，令人精神一震。教练数着节拍，然后一声“起”，舞池里立即生动起来。教练满意地打量场上摇曳的身影，脸上漾起他惯有的戏谑笑意。 一对年约70的老人。女人穿着轻薄的棕色丝质衬衫，连着丝质围巾，腰弯的很低。男人步子缓慢，似乎胯部有问题。两个人跳了一会儿，女人的脸色变得红润，有些气喘，他们松开手，男人先坐下来，女人也跟了过去。 教练停下曲子，介绍探戈的起源。他说，探戈起源于英国，是贵族交谊用的高雅的舞蹈。渐渐流行到欧洲其他国家。现在，很多人喜欢跳意大利探戈，活泼简单易学。听到意大利，我笑着看向我的意大利先生。 教练穿过众多舞者，来到弯腰驼背的女人身前，用一个邀请 的动作把她拉到舞池中间，带着她给大家示范新舞步。教练的手和脚似有魔力，女人不由自主地跟他的脚步跳出柔和的舞步，脸上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周围的人禁不住屏住呼吸安安静静地观看，落针可闻。教练将女人送回丈夫身边。两位老人因为动作慢，怕影响别人，到舞池外的门厅里跳舞。男人时不时需要到椅子上坐下歇息。我想，我们到了这个年龄，是不是仍然能如此相携相守互敬互爱。看他们的情形，大约男人是陪同女人来的，因为他爱着女人，宠着女人，故而女人想学跳舞他便陪同而来。 有人说，探戈是灵魂之舞。探戈也是最接近爱情的舞蹈。它无形中帮助两个人完成从脚步到心灵的互动。探戈是一种奇特的舞蹈。它刚中含柔，庄重而优美，细腻又不失大气。它好似一个谜底，吸引着我们步步深入。正是这份迷恋，令我们异口同声选择这支舞作为压轴戏。踏着轻盈的舞步，我们仿佛行走在秋日的薰风里，片片秋叶无声落下，随着疾风飞舞而去。 四 我的同事卡尔是交谊舞俱乐部的老学员了。记得第一次上课，在舞厅彼此看到对方，先是惊讶，继而开心地笑起来，介绍了各自的爱人，很快便熟识起来。卡尔的身体协调并不太好，却对交谊舞充满热情。她的夫人非常漂亮，气质优雅。年轻时经常跟着父亲去舞厅跳舞，故而舞技不错。休息时我们并排而坐。卡尔夫妇结婚三十多年，感情笃定，用国人的话来讲是“模范夫妻”。卡尔62岁，因公司减员，即将提前退休。夫人在妇产科医院任护士，63岁，衣着时尚，举手投足间有着年轻时的风韵，精力饱满。两个人经常远足，偶尔从诺维尔一直步行到苏黎世，那可是30公里的路程呐。 我们聊到萨尔斯曼教练。卡尔夫人的讲述绘声绘色，“萨尔斯曼年轻时曾多次参加国际交谊舞比赛，并在豪华游船上任过两年教练，他的经历大可写本书了！据说他的妻子和女儿也非常风趣幽默，两人都是造型化妆师，在瑞士国家电视台工作。妻子专门给著名的星期日讽刺幽默大师贾可布和穆勒做化妆造型。” 贾可布是瑞士名人。精瘦的他常被妆扮成女人，说话尖声尖气。穆勒的身材相反，壮壮实实。两个人在一起做节目超级搞笑，收视率特别高。 有一次，萨尔斯曼教练带着女儿前来授课。那是一个性情活泼的年轻女子，生的小巧，翘鼻大眼，身材紧致，看上去非常健康。脸型跟教练有着七八分相似。萨尔斯曼和她共同做分解示范动作。学员练习的时候，她扭着灵活的身子，在一对挨一对的舞蹈学员中间穿过来穿过去，时不时纠正动作。 练习结束后，萨尔斯曼牵过女儿的手，两个人跳了一支难度极高，潇洒优美的华尔兹，前进后退横移并脚穿花以及连续不停的旋转令人目不暇接。看的学员们激情澎湃，跃跃欲试，恨不能自己也能立即舞出这样的步子来。女子一直在笑，笑容融进音乐，如同阳光洒进夜晚的舞厅。 最喜欢的舞蹈是莎尔莎（Salsa）。这舞跳起来十分活跃，表达了加勒比海热带风情。基本步伐是前后各三步，然后旋转。接着男女变位。大家都觉得学起来挺轻松，容易活学活用，我先生的兴致也上来了。其实，拥有意大利血统的先生天分极强，领悟快，舞姿优美。每周一次的舞蹈课，总是令我们欢欣鼓舞，渐渐地成了一种期待。在欢乐的气氛中，萨尔斯曼将狐步舞，捷舞，萨尔萨，恰恰恰，华尔兹和探戈等情侣舞蹈的基础知识一点一滴地讲解给大家。因为心情愉悦，一个夜晚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 一期培训班结束后，我和先生成了交谊舞俱乐部成员。每周一次的交谊舞会，“翩翩者鵻，载飞载下”。我们在音乐中起舞，挺胸抬头舒展身体。将人类最原始的姿态发挥到极致。心情随着舞步飞扬，工作压力得以释放，灵魂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和先生手牵着手往家走。清冷的空气中飘来附近饼干厂夜班糕饼的甜蜜香味，月色迷蒙，拢住我和他怡悦的心。 感谢交谊舞，如同一阙阙无声的音乐，我们用特别的肢体语言，向世界诉说着我们炽热的情感。感谢交谊舞，如同一缕缕璀璨的星光，用她那特有的光芒，驱散我们生命道路上丛生的黑暗。也许，当曲终人散，你会感喟美丽是如此的短暂。但是，每一场舞会，每一个游走的舞步，每一次目光的交流，每一次情感的碰撞，都让人酣畅淋漓地感受到舞蹈的诱惑，那一种被美深深打动，以至于彻底征服的别一样的体验，却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