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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出生天

2022-01-11叙事散文李兴文
烈日太阳,惨白中透着浅红,像一堆烧透的火心。顶着烈日干活的老少,额头像烧热的石板一样翻着热浪。汗水像劫掠天空的一场暴雨,携雷带电,惊惧仓惶。喷涌于他们额头上的汗水简直就像一帮流寇,贪得无厌,但在大肆劫掠之后,又不得不赶快逃亡,仿佛,它们的来……
  烈日
  太阳,惨白中透着浅红,像一堆烧透的火心。
  顶着烈日干活的老少,额头像烧热的石板一样翻着热浪。汗水像劫掠天空的一场暴雨,携雷带电,惊惧仓惶。喷涌于他们额头上的汗水简直就像一帮流寇,贪得无厌,但在大肆劫掠之后,又不得不赶快逃亡,仿佛,它们的来去,都是慌不择路的——暴烈的阳光对地面上一切的强力暴晒已至于冷酷,洪水一样的汗水是人的肉体对阳光暴力的奋力反抗。但这反抗太微弱了,根本无法解除人的全部痛苦。一个成年人终于忍无可忍,开口对一个孩子说:太晒了,走,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去歇一下!
  他们找到了一块很小的阴凉地方,坐下,汗流满面。那时候,一老一小两个人,就像被逼到绝境上的两只怪兽,眯着眼睛,龇牙咧嘴,急促地喘粗气。
  那个孩子是我,那个成年人是我的父亲。
  我们在刚刚获得审批的宅基地边上,开挖一个粪坑。作为粪坑的地点,是父亲请来的风水师反复选定的。先挖粪坑,后修房子,这是父亲和风水师一起决定的。父亲认为,一直寄人篱下的一家人,很快要真正落地生根,并有片瓦块石的根基了,他高兴。他坚信,房子是次要的,粪坑是主要的。他的意思是,一家人和猪的粪便从此不能四散流失,而要积攒在自家的粪坑里才对,才能更好地供养庄稼;哪怕自留地实在很小很小,但若施加更多的粪肥,庄稼还是能够长得更好一些;生产队里分的粮食年年不够吃,务好自留地,补贴一些粮食,一家人一定少挨些饿。
  开工的日子,也是父亲请风水师看好的,那个探头探脑左顾右盼的风水先生说,不论天晴天下雨雪风霜,都要按期开工,并且当天就要挖出来。
  那天,毒辣的太阳移动得好像特别慢,阳光也特别暴烈。父亲的心,从来没有那样激动中带着焦急,这个,我感觉得出来。
  而我觉得,他不应该说“找一个阴凉地方去歇一下”,而应该说,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去躲一下毒辣的阳光才对。
  那天,我和父亲一直干到天黑。我累得快要栽到地上了。但父亲的眼神和干活的狠劲儿告诉我,我不能说累,更不能停下,不然,属于父亲一生中的第一个好风水事件,将会被我糟蹋了,而那样,我在他的眼中,不再是儿子,而是罪人,我受到的惩罚,远远不再是他的谩骂和拳脚,至于到底会是什么,我不敢想。我只是硬撑着,和他一起,奋力开挖那个充满希望的粪坑……
  那一天,我事实上早就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件工具,甚至是他豢养多年,终于派上用场的一头牲畜,他驱赶我,强迫我,全力成就他的人生梦想……
  父亲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太阳,自从他的光芒照临我的第一天起,就把我炙烤成恐惧、凄惶的模样。
  磷光
  一年四季,家里好像总缺柴火。生产队集体放假干家务的日子,父母就扔下我们兄妹几个,进山去砍大柴。星期天,我也要约上几个伙伴,上山去剐梢柴。人的饭,猪的食,都要煮,柴火总是烧得很快。上山剐梢柴,进山砍大柴,都不是轻松事,也都不是能够省下来的事。柴还没有烧完,就要上山进林去。
  夏天,大河发大水的日子来了。连日暴雨,大河暴涨,就像一头激怒的野兽,就像凶神恶煞,日夜悲鸣,嚎叫,横冲直撞。而这时,人们就可以“捡便宜”了。其实,那个“捡便宜”,不过是大家拿上备好的长杆抓钩,到大河边上去捞水柴。这种活计,虽说不比上山进林费时费力,但暗藏着更大的危险,捞水柴的人随时都会坠江身亡。
  那是男人才能干的活儿。
  人人在河边选定一处牢靠的石壁岩坎,站稳,手持抓钩,紧紧盯着汹涌的河面,一旦出现朽木枯树残枝断桩,瞅准时机,用钩抓牢,勾到岸边,捞出来。如此反复,积少成多。搬回去,晾干,就可以烧了。水柴是从上游老林里漂下来的,有些能烧,有些太腐朽了,塞到灶膛里,只冒黑烟,不起火。每当遇上这种水柴,同样忙碌,同样劳累,但回家以后还得上灶做饭的母亲便要抱怨。听着母亲的唠叨,父亲,或者无语,但必须阴沉着脸;或者,他的郁愤和暴怒马上爆发出来,轻则摔打家什,重则殴打母亲。有一次,偏偏遇上不起火的水柴凑到一起,厨房里浓烟滚滚,母亲不停地抱怨,而那一锅晚饭,迟迟不熟。母亲的怨气和父亲的饥饿一并变成了无名邪火,那股邪火终于让父亲忍无可忍,竟拿饿得嗷嗷直叫的瘦猪出气,他操起一把锄头,对着猪的身子,很挖下去……
  那年除夕,我们家的年节饭本来是没有肉的,一家邻居看在眼里,怜在心里,送给我们一小块猪肉。邻居说,过年了,说什么也要让孩子们吃上一口!母亲先是哽咽,然后掩面而泣!我却清楚记得,那顿饭,父亲的胃口,简直是一如既往的好。吃饱以后,他倒头就睡。
  那年月里,一切都是问题,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让人顺心顺意的。我做过不止一场噩梦,梦见打捞水柴的父亲被汹涌的狂野之河卷携而去,在毫无生还希望的冲天浊浪里,仰面沉没的父亲朝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有什么话要交代……尔来几十年漫长的时光里,我总是想起那些凶险的梦,想起很快没入浊流中的父亲看我的眼睛,那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也曾听人说,人死的时候,如果眼睛睁得很大,要么是生前一直挨饿,要么是心中藏着没有完全发泄的怒气,要么,他对生者的挂念是很深的。我无法确定第三种说法的现实性与可能性,我倒是从中确认了父亲心中永远发泄不完的怒气,也从中看到他一直挨饿的事实,毕竟,生产队里分的粮食,从来都是不够一家人吃的,饭量很好的父亲,挨饿的时候应该更多一些。
  当然也只是梦,父亲一直活到将近八十岁。自他衰老以后,怒气少了许多,最后几年,竟表现出儿童的幼稚心态来。我真不明白,那究竟是人老之后必然的弱智情状,还是父亲刻意装出来的。这样的结局,倒也让我和生性暴烈的父亲有了一些和解。
  我也常想起当年他与村里男人们打捞水柴的事和他捞回来的水柴。有一次,我夜半起来小便,开门的瞬间,院子里一大片晶莹剔透的幽冷清光吓我一跳,差点叫出声来,但我稳住了自己。心跳着,仔细察看。原来,幽冷清光是从水柴上发出来的!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事实上,当时,我很快就弄清楚了。用后来学到的化学知识解释,那就是,朽木里大量的磷析出之后,经夜风吹拂、摩擦,或经月光激励,便发出幽幽的冷光来。说不上那种光到底属于什么颜色,或者煞白,或者浅蓝,或者淡绿。总之,那种磷光在夏夜里固然相当明亮,好像比月光和星光亮得更加纯净、清晰,只是,那种光好像发不出光线来,或者发出的光线很弱很弱,让我无法获得被照射的感觉。那种光当然也就无法照亮周围的东西。那种光亮,仿佛只是用来照亮发光者自己的,光源之外的任何东西,它都不予理睬。
  那一刻,我从晶莹剔透的磷光中忽然洞见了父亲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有光,那种光主要用以照亮他自己。母亲,我,妹妹们,能够感受到他的光源,但那光源不会放射出强烈的光线,也就没有光线照射到我们身上,不会带给我们温暖。作为一个奇怪的光源,父亲一直是清冷而内缩的。
  刀伤
  父亲嘱咐我:回到沟底里去,站立到有阳光照到的地方,他能看见我的地方。
  我从柴林中下到沟底,打了好几个转身,才找到一个既能照到阳光,又能让父亲看得见我的地方。父亲把一大堆柴棒子,一根接一根,扔到林中陡峭而光滑的沟槽里。那些柴棒子跌跌撞撞滑落到沟底。
  柴棒子全都遍体鳞伤,那种惨状,简直让我不忍直视。那一瞬间,我竟从那些体无完肤的柴棒子上,看到人的命运来。我也想起父亲那双从没有断过伤疤的双手,以及他常常长到茂密而蓬乱的头发,他的破衣烂衫,他的黝黑而消瘦的脸,还有他从来都很好,但又常常无法得到完全满足的胃口。当然也有他的暴烈脾气背后无止境的焦虑和郁愤……
  吃点干粮,休息片刻。父亲要把柴棒子砍截成适合捆到背架上的长度。他用脚踩住柴棒子的一头,我踩住另一头。他抡刀砍截。
  忽然,一刀滑空,刀口直中父亲的大脚趾,顿时,它的脚趾血流如注!
  极度的劳累之上,又添了严重的刀伤,父亲的暴烈,毫无遮拦地喷发了。他谩骂,他质疑,他抱怨,眼光阴森,面部扭曲,鼻息里携带着巨大的狂暴力量。
  我害怕极了,这种情形,若在平时,父亲总会把所有的邪火喷射到我和母亲身上。而那天,只我一个,一切,当然要由我一人承受了!
  但奇怪,抱怨,谩骂之后,父亲并没有向我施加拳脚——也许是他的脚受重伤了,无力向我舞动拳脚,而必然先顾及他脚趾上的刀伤——他从地上扯下一把黄蒿,夹在两块片石之间,研磨成泥,把黄蒿泥裹到流血的大脚趾上,再从破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扎好。
  父亲执意不要空身回家,他给自己和我捆好背架。我们背着柴,踏上回家的路。
  一路上,他的脸一直阴沉着,扭曲着,一瘸一拐地走着。我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那一天,是我一直记得的,负重前行的,最漫长的一天。
  他的伤口还是感染了。
  母亲好不容易从邻居家找来了一点消炎粉,研细,凑着灶火昏黄的光,给父亲的伤口上敷。母亲自小患有眼疾,看不清,一失手,把药粉撒落到地上。我的父亲,像一头猛兽一样,爆发了!
  我已经记不清父亲的脚伤是怎么好的。但我一直记得,母亲默默的抽泣,持续了好多天,她从家里哭到地头,再从地头哭到家里……
  解脱
  父亲的晚年被病魔纠缠。同样年老的母亲一直侍候他,直到他去世。我的父亲,他的青壮年时期一直受困于贫穷和饥饿,受困于他生命的亮而无光,受困于他的暴烈脾气。当他老了,又受困于经历太多磨难之后的万般无奈,进而受困于万般无奈演变成的自嘲式的幼儿憨态。他一生之中的大多数时候,受困于心里主要只有他自己的,这个,他一生都未曾摆脱的魔障。
  这个世界,让他的一生太缺乏喜感。永远离开以后,但愿他终于能够逃出生天。
  人的命都有木本水源,我却没有明确感受过父爱究为何物,但这并不影响我感谢父亲,我感谢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让我见识了这个世界上的苦辣酸甜,领教了这个世界上最深重的苦难,原来,那些苦难之深重,是人在自身之外,永远无法找到所承受苦难最深层的根源,而把仇恨与怨愤之火,无情地喷向至爱亲人,并把本来应该最温暖的地方,弄得像冰窟一样冷酷,狰狞。
  你上天去吧,父亲,上天以后,你从这让你痛苦一生的土地上,就永远获得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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