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雨衣,警惕或者节制
2022-01-11叙事散文川媚
被夺走的一个夜晚,成为母亲的一件心事。母亲向我叙述那个夜晚,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她想要加入我的文字生活,她知道自己会成为我书中的人物:我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发现了母亲潜在的愿望。随着心灵探索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多母亲的回忆涌现出来。我和母亲……
被夺走的一个夜晚,成为母亲的一件心事。母亲向我叙述那个夜晚,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她想要加入我的文字生活,她知道自己会成为我书中的人物:我终于在纷乱的思绪中,发现了母亲潜在的愿望。
随着心灵探索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多母亲的回忆涌现出来。我和母亲的关系在发生变化,我知道我不是单纯的女儿,我已经在母亲的目光里成长为一个作家。
因此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母亲是有预谋的,她充分地意识到了自己所讲的这些话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给你一个故事。你要负责帮我找回公平。”她好像在暗示我。
2016年春节回到老家,我请母亲坐在火塘边,给我讲述家族故事,并且打开电脑摆出记录的姿态。这是为了表明我对于父母生活的关切,父亲已经过了八十大寿,我担心自己来不及倾听。这个令我自己也迷惑的姿态,本来只是想迷住我自己,结果却把母亲迷住了。她因此才对我寄予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母亲是有远见,有才华,而最重要的是有内生动力的人。在这一段时间的回忆中,一个近乎完美的母亲迷住了我。所有的日子,特别是这两个月以来,我的生活就是对亲人的回忆,虽然我很少触及生活的真实,那些沉重的真实,我无法注视心灵世界的黑暗之处,也负担不起亲人对我不断攀升的期望。
一位苏联作家说:谁记住一切,谁就心情沉重。想起亲人,谁不心情沉重呢?我就是从母亲进入生活的,我不想逃避。
母亲对她命中注定的一连串女儿们,从来没有冷漠过。除了呵护她们的身体,还时时进行思想教育。母亲主持的家庭教育,多是以闲话唠叨,或以事取譬说理的,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女孩子必须要学会生存本领,伸手向男人要钱就会被看得下贱。对我而言,母亲的育儿思想是世俗的,形而下的,太过实际。
母亲应该没有爱情观,而只有婚姻观。她曾经一语道破婚姻关系的实质。她说,男人都是一样的。这句话足以打破我的一切感情幻想。她的话有强大的理性力量。我还听过民间妇人对儿子劝婚的说法,女人有什么可挑的,吹了灯都是一样。甚至哲学家还说过,女人不过是便桶。甚至军旅作家毕淑敏还写过一篇文章《千万个丈夫》说,可以配得上一个普通女人的男人可以说是成千上万,因此绝没有爱情小说所宣扬的“唯一的爱”。连爱情都进入数字化时代了,人得有怎样强大的现代意识!浪漫主义把人带上月夜的山岗,自然主义把人推下生活的泥塘。
母亲的思想虽然没有浪漫可言。但是如果想想母亲作为美丽女人的感觉,那么她应该并不缺少浪漫情怀。 母亲给我的浪漫感觉,是下雪天给我穿的一双新布鞋。在小女儿的眼里,母亲无疑就是那个能够拿出神奇礼物的圣诞老人。
母亲的女工也许是等我睡着了才做的。我不记得看到过母亲做女工,但是我小时候夏天穿过母亲做的布凉鞋,冬天穿过母亲做的布底鞋。我特别喜欢穿母亲做的花布鞋。长大了就没穿过母亲做的花布鞋了,因为母亲说做的鞋没有买的鞋好看。
童年时候,我几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我的整个生命都在拥抱世界。我记得一个下雪天早上,我脚踩着母亲做的新布鞋,衣兜装着母亲给我抓的爆米花,一个人从屋后的小路向学校走,我小心地踩在山路上的雪地里,害怕打湿了自己的鞋而常常不敢下脚,那种感受像是刻在骨子里。我心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触。脚下的雪被新鞋踩出的声音像锅里油渣子的嗞嗞声。那天下午放学回家走在区中学青菜园子边上,我捧起青菜叶上的雪,拿雪往脸上蹭的感觉,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海里。我是自然的孩子,去到自然空灵处就心安,去到繁华喧闹处就紧张。
我现在记不准确了,我怀疑我穿过的那些花布鞋也是母亲买来的,我怀疑母亲一点也不会做女工。母亲也不会织毛衣。想起她的时候,总浮现她手里摇一把扇子慵懒又从容的样子。
但我永远记得母亲给我做过一件透明的油布雨衣。姐妹兄弟们谁都没有过这样的优待,但我却没有爱惜母亲的这份心意。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大雨滂沱,我顶着这件塑料雨衣跑了一会儿,碰到一个同乡的老妇人,就把雨衣让给她,一路淋回去了。老妇人后来逢人便宣扬我乐于助人,以至于我对母亲手工做的这件雨衣特别感到内疚。没有谁知道,我乐于助人的动因并不纯粹。正因为是母亲做的,我才会嫌弃。我一点不嫌弃母亲手工做的花布鞋,但是我却嫌弃那件塑料雨衣。老妇人对我毫无保留的赞美,使我永远不能忘掉母亲做的那件雨衣了,它从那场雨中脱离了我的视线之后,不知在哪里躲了几十年这才回来找到我。
那件油布雨衣让我落下了思想上的病根。从那时候起,我的思想不再纯粹。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喜欢慷慨地赞美别人。从那时候起,我因为知道自己过分爱美,而对美产生了警惕,并且对爱懂得了节制。
母亲并不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人。她总在忙家务。她像个千手观音,家庭事务事事经手,从上到下、从吃到穿无不经心。四个孩子都回家来的周末时候,母亲会给我们“打牙祭”,就是做肉给我们吃。父亲从田里地里回来,坐在桌前看书,母亲就要忙着烧火做饭,直到把饭菜端到桌上。母亲给父亲的特殊待遇,除了白酒,还有一盘炒辣椒,那种叫“七指拇”或者“七姊妹”的小辣椒,它只有手指那么长,却比虎皮青椒辣十倍。因为从小陪父亲吃辣椒,所以我吃遍川菜也不说辣。上学时我们中午都在学校蒸饭,常常只有玉米粉,说实话常有肚子饿的感觉,却没有一整天饿肚子的情况。有一次,我从学校食堂拿到手里的瓷碗里的午饭干得像干泥块,勺子都要拗断了也刮不下来。
父母日常的合作是和谐的,平静中可以见出感情的美满。各自忙碌着的的父母大体上能够做到从容安静,夫唱妇随。我小时候见识太少,想象不出来世间还有学者夫妻如钱钟书和杨绛,也感觉不到太多生活的缺憾。
父母在争吵和斗争中度过的一生,是底层人挣扎于生活苦难中的一生。那一夜,最好看作天意。上帝加入其中那一味叫嫉妒的苦药,使父母沉闷滞重死水一样的生活有了些涟漪的荡漾。嫉妒是感情的润滑剂。引入第三者,甚至客人,甚至明星偶像,都是获得激情的直接办法。
黑夜是激发幻想的温床。无法核实那一夜的细节,无人能端出那一夜的真相。有了些带着秘密的日子,人们似乎取得了某种魅力和尊严,使生活也变得可以忍受,变得深刻而壮丽。痛苦的舌苔下面压着甜蜜。这大约是母亲也能体会到的复杂的人性经验。
我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姜育恒曾经这样唱。这句歌词,咖啡一样芳香浓酽,似乎饱含着越轨的冲动。我一直都害怕这个歌名潜在的道德风险。然而它的主题不是这样的。我不知不觉又回到这里看看你。歌唱的是纯粹的爱,心灵之爱,理想的爱。不过我还是担心这首歌有潜台词。
父母婚姻的小船能悠然地摇荡半个世纪而至今平安无事,多亏四个孩子、六个孙子做了压舱石。
人的本性是渴望自由的。现如今越来越高的离婚率,暗示了婚姻对人思想和生活的禁锢。父母摇摇晃晃地坐在婚姻的船上不愿意下船,是因为陆地上有更多的危险更大的空虚。人给自己划出的自由的圈子或者边界越大,就越能感觉到无力和空虚。处于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之中,人必须通过成全对方而成全自我。这是另一种为自由的极端之举。
婚姻中多有不尽人意。和谐的关系自然无话可说,不和谐的原因却是多种多样。和谐给人的感觉是美好、悠闲、轻松,像柳枝垂向湖面,彼此映照,关联自然。不和谐的心灵如在炼狱,时时处于自我拷问之中,焦虑,冲突,抑郁,如鸡蛋面对石头一样紧张,鸡蛋和石头无法交流,石头会摧毁鸡蛋脆弱的自我。
我要反映生活的真实。我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但能窥见感情的真实。母亲随口的几句闲谈,居然给我平静的中年生活,以如此巨大的冲击。如此富于威胁性的私人题材挡在面前,让我目不能视,心不能想。心灵痛苦会导致意识关闭。这痛苦生于感觉,而治愈在于时间。
有一天福至心灵,我开始换位思考,我想到了我刚刚成年的孩子,不禁浑身一阵啰嗦。我只有以坦诚的思索、深刻的剖析,来表达我对于父母生活的关切。因为看见和听见过婚姻生活的许多变数,我才能理解并接受任何一种生活的变数。
为了消化掉母亲讲的故事。我甘冒不韪,顶着冒犯读者的压力,尽力呈现生活的真实。我以为残酷的真实,比美好的虚假,对成熟的心更有助益。生活加给我的一切沉重,我都愿意承受。
每个人都不要妄想成为榜样,但可以成为坐标。让孩子在孤独漫长的一生中,有所依托,有所参照,从而增加面对现实和承受命运的勇气,而不至于堕入人生的虚无之中。我以为这就是母亲为我所打算的长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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