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西施

　　2018年春天返乡，我在宝台的碑垭岭，见到了朋友的朋友，种植晚熟柑橘的女子任柳萌。
那是我暌隔数年之后，再次踏上宝台的土地。
　　站在高山上的乡村水泥路边，看到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记忆里马上浮现出一个长久萦怀的场景。一个人和一片土地，彼此都变得老旧而又新鲜。照面就认出我来的乡党委书记宋光勇，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宾主握手相识。欢声笑语中，大家的目光都随宋书记的介绍，聚焦于宝台美女任柳萌手上的金黄水果。“纤手破新橙，三日手犹香。”好一个楚楚动人的“柑橘西施”！她含羞带涩地，用手指剥开自家的水果，招待我们这些山外来客。
　　任总当过几年小学教师，2016年辞去工作，回乡创业，这片果园就是她的。宋书记话风严肃，句句中肯，三言两语道出任柳萌的身份。
　　大家低头尝鲜，对果子赞不绝口。果子甘甜可口，在市场上应该大受欢迎。
　　这果子叫青见。名字是我熟悉的。任柳萌说，青见市场潜力大，果皮比广柑软，比橘子厚。我感觉果肉也很特别，瓤瓣比广柑大，汁水比橘子多。
　　吃完果子，我的注意力就回到果子的主人身上。任柳萌那弄潮儿的人生经历，给她罩上了一层传奇的光环。看上去像是八0 后的她，一袭蓝底白点连衣裙，黑丝袜，高跟鞋，身材和嗓音女人味十足，表情透出几分女子的矜持，更有几分男子的刚毅。仔细看她面容饱满而五官正大，大有御姐风范，便明白传奇之所以为传奇了。
　　娉娉婷婷地走在那些枝叶舒展的果树中间，任柳萌应当显出一派女王的气度，因为她是整个山坡果树的主人。她说，青见是柑橘的晚熟品种，恰好在春天采摘，填补了市场空白。青见的批发价六块钱一斤，超市价钱是十四块钱一斤。一棵果树长到第三年可以任其挂果，一棵树先后可收三四十斤果子。当然种树是需要技术的。她流利地讲解着本土的果树与其他乡镇柑橘的培育史。不知道她在种植和培育果树的日子里，有没有因为技术问题而感觉吃力的时候？
　　户外的一切都使人感到新鲜，我早已明白我看到的是漫山遍野、坡上坡下的金色水果。那些用厚厚的纸袋包着缀在绿叶间的，不是低调的黄金水果是什么呢！个别没有包纸袋的，大约是够不着或者有意留给人看的。那些果子看上去黄金一样诱人，植株却十分矮小——这简直是自然天成，或者是老天有意而为之：使得枝叶更便于铺展，果子更便于采摘啊！
　　我想起《美的禁忌》中的诗句：“我感到自己充实而富有，善意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宝台满山满岭的果树，唤起我心底的美好旧事。那是某年初夏的一天，一大片盛开的金银花在我眼前闪烁着柔和妩媚的光彩。走在花木间，满耳是蜜蜂的嘤嘤嗡嗡，满眼是宝台人的创业激情。黄白两色的金银花如同柔情无边的大海，微波激荡胸怀，永远留存记忆，传给我无尽的诗情。而此刻，眼前土地上迥然不同的植物风貌，却使我再一次感觉到，根植于土地的，其实不仅仅是树，更是人世间最深刻的感情：“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不禁向身边的朋友动问了，宝台的金银花产业如今是怎样的。大学生村官——乡长高明解释说，金银花相对而言没有大的发展前景，因为金银花价格起不来，采摘又耗人力。我又问，那原来栽下的金银花呢。他说，村民自己淘汰了一些。
　　中国乡村的产业发展，必然如此：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中国市场的农产品从国外大量流入，一亿三千万的农村劳动力被挤出农业和土地，成为城市“盲流”，成为工业社会的螺丝钉。
　　二0一四年中国乡村振兴战略发轫之时，也是乡村基层干部奋发有为之时。乡村基层组织好比是群众脱贫奔康事业的网络中枢，肩负着最艰难的民生、最光荣伟大的使命。基层干部是农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不辞劳苦搞产业，无怨无悔献青春，把自己的智慧和情感，都洒在这一片薄瘠的土地上了。
　　农村土地流转，早有成功先例，它正在为振兴农村经济，探索新的出路。实在难以想象，世世代代生长大豆高粱的土地上，如今生长着成片的果木和景观树，如宝台的晚熟柑橘，或者银杏树。
　　乡民背着银杏树的苗子，一步一步走向我们，太阳在他们身后投出万道金光。这场景令我永生难忘。我转眼看到路边新垦的红土地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足球一样大的坑。
　　要移栽到这里。电视台的朋友说。他经常下乡跑新闻，对时事颇有观察力。
　　移栽的银杏苗，是从山路的另一面土坡上挖过来的。那面土坡的土地已经流转给了栽橘树的任柳萌。
　　任柳萌投资二百五十多万元，在当地流转五百亩土地，有一些才在整理土地，有一些正在移栽果苗，有一些已经有了收获。2018年春天首批挂果的青见产量达两万多斤，已给她带来十万元的收益。
　　任柳萌的果子还在前不久的阆中新闻中出过镜呢。宝台乡“三八”妇女节座谈会上，参会的妇女阵容庞大，几十名与会者，每人面前都摆着两个金黄的果子，个头比橘子大多了，十分惹眼，十分喜庆。我现在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果子上都写着一个名字——任柳萌！
　　关于辞了公职返乡创业的选择，她十分坦率地，向我说了一番心里话。家乡太穷了，没能读大学，而读了阆中师范，还得过诗歌奖。穷得没办法的家里却有人虔诚地信佛。每到大年三十那一天，她都要跟婆婆从阆中宝台走到南部碑院去朝拜大佛。也许是这样的家庭教育，种下了她心灵的善根。她回乡创业靠的不是一朝翻身的梦想，而是造福家乡的决心。在家庭就遇到过很大的阻力。父母都知道家乡种着穷根，女儿也是有儿女的人了，凭什么去改天换地。但是为了改变家乡的贫穷面貌，也为了给下一代做个榜样，她甘愿把自己从富人变成穷人。
　　我祝她事业成功，并且颇为书生气地送她一句话：光明来自黑暗，黑暗涌现光明。
　　在她那正移栽果苗的土地上，任柳萌意气豪迈地说，你看到那边山头的一家吗，从小就当上访户，穷得只有当上访户一条路，政府为了安顿他们给修了新房子，他们照旧上访，让他们在我的果园做事，就不再上访了呢。此刻我完全感受得到，她内心涌起的巨大成就感。
　　像她这样勤劳勇敢的宝台人还有多少呢！
　　这天没有露面的李明，回乡投资二百多万元建起了农业标准化生产示范基地。十二个塑料大篷里，错落有致地栽满了热带水果。
　　八十四岁的福星名人，照片贴在福星亭村展览室墙上。这位勤劳的名人，据说如此高龄还一年喂养八头生猪，种几十亩地庄稼。
　　夹渠沟的新闻人物任春梅，十八岁就撑起一个残缺的家，承担了本当由母亲承担的家庭责任，在乡党委政府的帮助下，修了新房子，找到新路子，养活着没有劳动力的奶奶、轮椅上的父亲，成为脱贫攻坚的优秀代表，受到省市级政府的表彰。
　　那一个上午的时间太短，与乡民的交流时间太少。我对于宝台的印象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大概。但是我看到敬老院、集中安置房、乡镇污水处理站运行良好，我发现农村正默默地发生着巨大的改变，许多理想的事物正在走进现实。我深感欣慰，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责任。
　　川北农村也是生养我的土地，我始终也在想：“我和我的灵魂，都应该毫无保留地，热爱这一切。”
　　大半年没见任柳萌了。11月22日晚，我通过微信联络她，她说再过半个月果子就可以下树了，到时先请我们品尝。我问到她的柑橘收入。她说，今年的产量比去年多了三四倍，卖完应该在十万元左右，够今年的投入；明年果子进入丰产期，如果没有天灾，收入差不多四五十万元。她这样说到收入，似乎很淡然，但我知道，这淡然里有一种笃定。
　　我特意问她，有没有通过电商进行销售。她说，没有，电商平台有，成都很多电商打电话联系过她，但都收费高。
　　她邀请我去果园玩，说她天天都在地里，今天在埋肥，接下来要给村民送树苗，作修枝埋肥的技术讲解。她说柑橘花开了，叫我去看她的挂果量，去闻柑橘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