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期待的阳光里

冬日初临，天大晴。这简直就是美梦成真！ 　　我曾经在不歇的秋雨带来的漫长晦暗与湿冷中发誓，等到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一定留一束阳光在我的手心，当有朝一日我必然远行，我会用那一只手拍拍我爱人的后背，送给她一点微博的温暖，陪伴她的余生。 　　这个愿望很魔幻，很浪漫，很怪异，像呓语，像梦境，毕竟，今年那个漫长的雨季实在让人打不起精神，阳光就显得极其珍贵。仿佛一切都要霉烂了，腐朽了，都要长出长长的毛。仿佛阳光永远消失了，那样隐晦凄冷的秋天过后，接踵而来的一定是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天。 　　像从一场梦进入另一场梦！阳光，久违的阳光！我和世界再次回到它的柔怀之中。念兹在兹！昨天变虚，今天坐实；湿冷成为记忆，明媚与温暖很真实，一切都像来自于自己的可爱的肌肤。 　　这种奇迹的发生，一定有神灵于冥冥之中襄助。漫长的愁闷没有扭曲时光，而是扭曲了心；是蜷缩的心，把一段不堪的沉闷与湿冷变得漫长且坚硬。一夜之隔。当我置身于爽朗的阳光之中，才觉得，漫长的愁闷与失望，不过都是自己通过想象，把寻常的低落特意放大了。哀婉，郁愤，真能在反复的默念之中疯狂生长。现在，今天，已是初冬，天大晴，轻扬的欲望和幸福的想象再次降临。我看到，原来，自己所有的脆弱与不快，仍都来自于内心。 　　又古老又熟悉的叫卖声，穿透小城许多条街巷，也穿透小城许多个四季，从它出现的那天起，从未消停。那高扬而孤独的声声长呼，让时光凝固，使得这个小城，好像从某时某地开始，无动无静，无古无今，无来无去，无灭无生。无论城市与时光如何苍老或如何年轻，好像，那叫卖声才是城市最清晰的年轮。它比时光更加坚韧而长寿。叫卖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从不改变的是叫卖声本身。只是，声音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像跨越久远的时空，降临这个世界的异域之音。叫卖声好像串接了我能想起来的所有过往，并把它们晾晒在我并不十分熟悉的小城，那一隅狭窄的上空。在城里过活的人，一茬茬的来，一茬茬的去，而唯有叫卖声不能被岁月所蚀毁，它活得很坚定，就像北禅古寺里不朽的铜钟，以及它漫不经心的悠悠长鸣。 　　叫卖者的嗓门儿好像跟一张鼓皮一样，曾在秋天漫长的冷雨中受潮，湿透，松弛，声音也就沙哑了，晦暗了。今天，它也赶上了难得的大好晴天，它那鼓皮一样严重受潮的嗓门儿，好像也被明艳且爽朗的阳光很快晒干了，叫卖声变得响亮而清脆，从远处响起，穿过粘稠且温暖的阳光，穿过正在飞翔的一群群洁白的鸽子，穿过一阵阵有口无心的读书声，进入我的神思，让我心情舒畅，让我想起暗恋的人。 　　神启的冬日纳我入怀，我与爽朗的阳光意外相逢。于芜杂的城市混响中，我首先听到的，居然是鸡鸣与狗吠。 　　这让我极为惊悚！几十年孜孜以求的安居乐业和子孙繁衍，竟无法抵挡人之初，对这个世界最早的认识和记忆。尤其是，在我阅读《桃花源记》很早以前，我的心中就有一个有些像桃花源的地方，不过，我于其中的生存，比陶氏的桃花源中的人们更加贫弱且艰辛。我认做桃花源的地方，不仅被外人所知，而且被外人常常搅扰，有那么几年，时代烈火疯狂且野蛮的火舌，曾将那里反复舔舐—— 　　想这些干什么，不合时宜；凡此种种，动辄得咎；颂语三呼，五体投地，即可福禄有望；识时务者，当入人生主流才好。 　　只是，我做不到。 　　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恭维，我每天隔窗望见，一群群鸽子，竟会从无边的天空，自觉回到笼子里去。这世界很大，天空很广阔，有无数值得我怀恋的，热爱的，怜悯的，同情的，帮助的，它们都需要普遍而真实的阳光，需要真正的光明与温暖，需要发自内心的幸福与感恩。需要风一样的自由和愉悦，需要用自己的爱，把世界照得暖暖的。没有敌意，没有仇恨，万事万物都带着精神的温度，其实也是更好的。 　　我唯独不喜欢那些愚蠢的鸽子。 　　其实，又说回来，我何尝又不是在向这个世界叫卖。所不同者，我叫卖的绝非生活用品，我的叫卖也不收钱，我只叫卖我的想法，我只求人们，允许我的想法在城市各处顺利通行。 　　却也很难。 　　我知道，小城里的人们，有些年头，不再愿意对自在无羁的想法和行为问价，大家早就习惯了对无形的霸凌和无情的网罗报以足够的顺从，并以此换取种种带有光环的名誉，获得可靠且丰足的衣食住行。我觉得，可爱的人们，就像马戏团里的动物演员，所有尽心尽力的表演，一方面，为了得到定量但不定时的食物，另一方面，为了避免不一定抽打肉体，但一定会抽打灵魂的鞭子，即便有时候，鞭子只是空中抽响的。 　　城里，那个最后的叫卖者，拉着板车，走街串巷，顽强地坚持着。没想到，他也是有绯闻的人物。据悉，他不缺那几个钱，他只是无法脱离一种习惯。如今，他也垂垂老矣，但也愿意出几个私钱，隔三差五，到城里偏僻的巷子里，在寄居女人身上，买一晌清欢。这个传说一样令人遐想连篇的事情，使我的想法再次往前延伸：人无私财，焉得私乐；人无私乐，焉得明性！ 　　我的叫卖不收钱，只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说，它无声，而之所以无声，是它的柔弱无法与城市的喧嚣相抗衡。对于有些年头不再读书的人们，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抖音”更吸引他们。大家宁可给凌乱的繁华付费，也不愿对简约的安宁和内秀报以起码的理解和尊重。长期容忍空话与鬼话的人们，不惧怕鬼神，只惧怕穷匮与荒贫。咬紧牙关说出岁月静好，愚弱和贫穷只是命运，这样，自然无法知道，愚弱和贫穷，另有原因。只会用饱腹之物和遮体之物来评价世道的人们，大家所能接受的叫卖物，空话与鬼话之外，只有商品。 　　在湿冷的秋天，与我可谈的，居然是我家的猫狗。它们饥来饱去，有时竟会叫上几声，或者抒发满意之感，或者表达郁愤之情。我常觉得，其实它们活得比我还要真诚，任性，最起码，不用弄虚作假心口相违。我很欣赏那些畜生们为了自由和情欲而破户穿门或翻墙越壁的勇敢作为，并且，那种时候，它们完全置我的呵斥与恐吓于不顾。过后冷静一想，世间的恐吓与禁锢，最后的结局莫不如此，总会被争取自由的信心所清除，总会被争取独立的勇气所摧毁，总会被真性情所瓦解，就像漫长秋雨季终将结束，阳光和晴空终将来临。 　　源于此，我放弃了一条生性顽强且执着的狗，我把它送给一个拥有大片田地的田园人家；我也理解了一只猫去而不归，接受它与另一只流浪猫，在别处结伙成家的事实。 　　想把阳光留存于手心，当然不行，不过是我一时兴起，产生的一个奇怪的想法而已。我却可以把等同于阳光的东西留存于我的文字之中。我想，等到艰难的话语季节终于过去，等到删除所有虚饰与空洞的十月小阳春一样亮丽的风情贲临小城，我一定会像进入突如其来的晴天一样，进入我所期待的另一种自由时光。那时候，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还会翻找出我写的文字，也许，别人将对之报以另一种沉默，也许可以引发新的思索、质疑与批判，但那也许已不再是我能够左右的事情。我想，如果我留给人们的是可供批判的一株株秽草，那就等于说，人们因此知道了什么是嘉禾；如果我留给人们的是一点点萤光，那就等于说，人们已经知道，应该如何找到更加温暖和光明的源头。 　　湿冷时候，一切悖谬不可言说。阳光照临，一些价值，都体现在普遍的快乐与舒展之中，但也无须言说。 　　冬日，阳光一定会与万物重逢，这个，我曾坚信。 　　洒满阳光的小城显得可靠，可爱，可亲，愉悦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历经艰难的心也在变得强大，也在奔突着表达的强烈冲动。 　　阳光终于来了！阳光一样舒畅坦荡的心境，它对自己的表达，更须无声。
2020-11-10